洪武朝的军营，夜色深沉。
白日里肃杀的操练声早已沉寂，唯余刁斗声声，伴着秋虫低鸣，更添几分萧瑟。中军大帐附近，一座不起眼的偏帐内，灯火如豆。
朱厚熜躺在硬板床上，身体的剧痛稍有缓解，但心中的波澜却丝毫未平。
他闭着眼，强迫自己冷静，思考着如何在这杀机四伏的洪武朝活下去。帐帘被掀开的细微声响，让他瞬间绷紧了神经。
没有亲兵通传，没有甲胄碰撞声。
来人脚步极轻，带着一种久居上位、掌控一切的沉稳。
朱厚熜睁开眼，借着昏暗的油灯光芒，看清了来人。
正是太祖朱元璋！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战袍，高大的身影几乎填满了狭小的帐门。
白日里那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压似乎收敛了几分，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却更加沉静，也更加深邃，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视人心。
他手里，甚至还提着一个粗陶酒壶和两个土碗。
朱元璋没说话，只是走到床边一张简陋的木凳前坐下，将酒壶和碗放在地上。
他目光沉静地打量着朱厚熜，那审视的意味，比白日里众将环伺、刀锋相向时，更加让朱厚熜感到无所遁形。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轻响。
“咱睡不着。”朱元璋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淮西口音，却没了白日的冰冷杀伐，更像是一种……疲惫的陈述。“想起些事，想找你……聊聊。”
朱厚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强撑着想要坐起行礼：“太祖……”
朱元璋摆了摆手，示意他躺好：“躺着吧。这儿没外人，就咱爷俩……说说。”
他拿起地上的粗陶酒壶，拔开塞子，一股浓烈辛辣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他倒了小半碗，递给朱厚熜，又给自己倒了半碗。
朱厚熜看着那浑浊的酒液，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冰冷的陶碗触手生寒。
朱元璋自己先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气让他微微眯了下眼，随即目光重新落在朱厚熜脸上，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白日里你说的那些话……蒸汽铁兽，红月妖女……咱听着，像天书，像疯子呓语。”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似乎在回忆什么极其遥远又极其清晰的画面，“但你说那‘天枢共鸣仪’……咱信。”
朱厚熜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朱元璋。
朱元璋没看他，目光投向帐顶摇曳的阴影，声音低沉而缓慢：“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也是夜里，咱在帅帐里看地图，琢磨怎么对付陈友谅那个狗贼……”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陶碗边缘摩挲着，“忽然间，帐子里就……亮了！不是灯火的光，是……一团蓝幽幽、白刺刺的光，像个……水泡？就那么凭空冒出来！”
朱元璋的眉头紧紧锁起，仿佛那景象带来的冲击至今未消：“那光里……模模糊糊……有个人影！穿着身……怪模怪样的袍子，不像咱见过的任何样式，料子看着也稀奇……那人就站在光里，背对着咱，好像在捣鼓啥东西……一闪一闪的，还发出滋滋的怪响……”
朱厚熜的呼吸骤然停止！
这描述……分明是他第二次启动天枢共鸣仪，在实验室里调试参数时的景象。他当时全神贯注，根本不知道自己被投射到了两百年前的时空！
朱元璋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朱厚熜：“那人影……侧了下脸！咱看得真真的！”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那眉眼……那鼻子……跟你小子……有七八分像！”
朱厚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原来……太祖看到的“鬼影”，竟是自己！
“咱当时，”朱元璋的声音恢复了冷硬，带着一丝自嘲，“尸山血海都蹚过来了，还怕个鬼影？抄起佩刀就砍了过去！”
他做了个劈砍的手势，“结果，刀穿过去了！砍了个空！那光团和人影，就像水泡一样，噗一下……没了！”
他端起碗，狠狠灌了一大口酒，仿佛要压下心头的悸动，“这事……太邪性！咱谁也没说，就当是连日操劳，眼花了。可那景象……太真了！忘不掉！”
他放下碗，目光如电，再次锁定朱厚熜：“白日里，你说你叫朱厚熜，是后世的大明皇帝，启动了那什么‘天枢共鸣仪’……咱脑子里那根弦，一下子就搭上了！那光……那怪响……那人影……就是你小子搞出来的‘妖术’？！”
朱厚熜此刻再无怀疑，心中五味杂陈。他
挣扎着坐直了些，迎着朱元璋那能洞穿一切的目光，无比郑重地点头：“是！太祖明鉴！那……正是后世子孙不肖，在调试那仪器时……无意间扰动了时空，惊扰了太祖圣驾！朱厚熜……罪该万死！”
他低下头，语气充满后怕与歉意。
朱元璋盯着他看了半晌，那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将朱厚熜的灵魂都剖析一遍。
许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些许。
“哼，死罪？你这条命，现在还有点用处。”朱元璋的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一丝探究，“跟咱说说……后世的大明，到底是个啥光景？你一个皇帝，怎么捣鼓起这……这‘妖术’来了？”
话题打开，朱厚熜心中稍定。他开始讲述，不再是白日的语无伦次，而是带着一种身处绝境却奇异地与祖先对话的复杂情绪。
他描绘着嘉靖朝的繁华与危机，讲述着瓦剌、鞑靼的威胁，女真的崛起，以及……他如何改造三大营为“天庭龙卫”，设立“朝天观”钻研化学，“天机院”专攻格物，如何在辽东建钢铁厂，在南京造蒸汽机船……
“蒸汽之力，可驱动万斤巨舰破浪而行，可令钢铁巨兽履带千里！电磁之秘，可生雷霆之力，亦可……窥探时空之奥妙！”朱厚熜的声音带着一种科学家的狂热，尽管虚弱，却熠熠生辉，“后世大明，本已踏入一个前所未有的……新时代！”
朱元璋听得极其专注，那双锐利的眼睛里，光芒不断变幻。
听到钢铁巨兽、蒸汽巨舰时，他眼中闪过震惊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听到瓦剌、女真依旧为患时，他眉头紧锁，杀意隐现；听到朱厚熜用“奇技淫巧”强军富国时，他微微颔首，似乎在重新审视这个“不务正业”的后世子孙。
“后来呢？”朱元璋追问，声音低沉，“你既是皇帝，手握这等力量，为何落到这般田地？那红月妖女……又是何方神圣？”
朱厚熜的神色瞬间黯淡下来，痛苦与愤怒交织。他讲述了世界的剧变——英国的伊丽莎白的红月邪力，凯瑟琳的深海召唤，克苏鲁的恐怖阴影，以及那场席卷全球、将大明拖入蒸汽朋克与克苏鲁神话交织的末世战争……
“妖邪之力，匪夷所思！血肉可化怪物，亡者可被复生！红月当空，可乱人心智，腐化钢铁！”
朱厚熜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孙儿……孙儿倾举国之力，与之血战！然……敌人太过诡异强大！关宁锦防线……尸鬼如潮……山海关外……钢铁长城亦难抵挡！最后……最后关头……”
他声音哽咽，眼中泛起血丝，“为保我大明最后精锐撤回长城，孙儿……唯有以身为饵，启动那过载的天枢共鸣仪，将自己……放逐于这时空乱流之中……”
帐内陷入长久的沉默。油灯的光晕在朱元璋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他的表情复杂难明。震惊、愤怒、难以置信……最终都化为一种沉甸甸的凝重。
他虽无法完全理解那些超越时代的词汇，但一个皇帝在绝境中以身殉国、为社稷苍生搏取一线生机的决绝，他感同身受！
“好！好！”朱元璋突然重重一拍大腿，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激赏，他看着朱厚熜，那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带着一种……长辈看杰出晚辈的认同与……心疼，“好一个朱厚熜！好一个以身为饵的皇帝！这才是我朱重八的种！这才是我大明天子的气魄！”
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营帐内踱了两步，猛地转身，目光如炬：“你说……篡位的是老四？朱棣？”
朱厚熜心头一跳，硬着头皮点头：“是……太宗文皇帝……靖难之役……”
朱元璋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朱厚熜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杀气一闪而逝！他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到来。
朱元璋站在原地，身体僵硬了片刻。突然，他爆发出一阵极其洪亮、甚至有些……畅快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小子！好个老四！”
朱元璋的笑声在寂静的军营夜空中显得格外突兀，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意味，有震惊，有愤怒，但更多的……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血腥气的欣赏。
“咱就知道！咱这几个儿子里，就属他最像咱！心够狠！手够黑！胆子够大！敢想敢干！连他大哥的位子都敢抢！哈哈哈哈！”
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指着朱厚熜：“你刚才说……他当了皇帝以后，干了啥？打蒙古？修大典？下西洋？”
朱厚熜被这反应弄得有些懵，下意识回答：“是……太宗文皇帝五征漠北，令鞑靼远遁；敕令编纂《永乐大典》，集古今之大成；遣三宝太监郑和七下西洋，扬我大明国威于万邦……”
“好！好！好！”朱元璋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笑声渐歇，但眼中精光更盛。
他走回朱厚熜床边，俯视着他，那目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炽热的认同和……托付。
“朱厚熜！”他第一次完整地、郑重地叫出这个名字，声音低沉有力，仿佛要将这名字刻入骨髓，“你听着！咱不管你从哪来！不管你那些蒸汽铁兽、红月妖女是真是假！但就凭你敢为大明舍命，凭你这份心气，凭你这份担当！你这个后世子孙……咱朱元璋……认了！”
他伸出粗糙有力的大手，重重地拍在朱厚熜的肩膀上。那力道之大，让朱厚熜伤处剧痛，却感到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涌遍全身。
“好好养伤！”朱元璋的目光如同燃烧的星辰，带着开国君王的霸气与不容置疑，“咱倒要看看，是什么妖魔鬼怪，敢动我朱家的江山！也看看……你这来自后世的皇帝，能搅起多大的风云！”
说完，他不再多言，提起酒壶，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营帐。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夜色，也隔绝了那位开国太祖深沉的目光。帐内，只留下浓烈的酒气，和朱厚熜剧烈的心跳声。他知道，在这洪武朝的军营里，在这杀机四伏的时空节点上，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得到了来自大明龙脉源头的……一份沉甸甸的认可。这份认可，或许比千军万马，更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