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破晓,最深的墨蓝还沉淀在濑田川的河面,东方天际却已撕开一道惨白的裂隙。
风里没有泥土和露水的清新,只有硫磺焚烧后的焦臭,还有铁器冷却后淡淡的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蜷缩在战壕、木栅后的联军士卒胸口。
织田信长的大军,如同从地狱边缘爬出的巨大黑影,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完成了合围。
织田军阵,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金属部件偶尔摩擦的冰冷脆响,以及蒸汽机在巨大木壳下压抑的低吼,如同巨兽在磨牙。他们不需要战鼓,不需要号角。
那沉默本身,就是毁灭的前奏。
联军本阵设在琵琶湖畔一处微微隆起的高地,背靠湖水,前方是勉强挖掘的堑壕和匆忙树立的木栅。
毛利家的“一文字三星”旗、武田残党的“风林火山”旗、上杉家的“毘”字旗……这些曾经威震八方的旗帜,此刻在越来越亮的天光下,显得如此单薄、陈旧,甚至带着一丝垂死的凄惶。
士兵们握紧手中的长枪、竹弓,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他们死死盯着对面那片沉默的、弥漫着不祥蒸汽的黑潮,耳朵里全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呜——嗡——!”
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汽笛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黎明前的死寂!仿佛一个信号,织田军阵后方,十几团巨大的橘红色火球猛地腾空而起!
轰!轰!轰!轰!
天崩地裂般的爆炸!
织田军阵后方的“神威大将军炮”开火了,这不是传统的石弹,而是大明匠造局特制的开花弹。
拖着凄厉尾音的炮弹砸入联军阵地最密集的区域,落地瞬间,巨大的火球裹挟着致命的破片和冲击波猛烈炸开!
泥土、残肢、碎裂的木栅、扭曲的兵器,被狂暴地掀上天空,再混合着猩红的血雨倾盆落下!
高地上,联军主将毛利辉元刚刚跨上战马,试图鼓舞士气。
一枚开花弹就落在他前方十几步外。
轰隆!
刺眼的火光吞噬了护卫的数名旗本武士,强烈的气浪夹杂着滚烫的铁砂和泥土狠狠撞在辉元的胸甲上,将他连人带马掀翻在地。
战马发出濒死的嘶鸣,腹部被撕开巨大的血洞,肠子流了一地。
辉元头盔歪斜,脸上满是黑灰和血污,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一片血红模糊。他挣扎着试图爬起,却被亲兵死死按在地上。
“顶住!顶住!敌军要冲……”一个嘶声力竭的呼喊在混乱中响起,来自武田家的老臣。
话音未落,织田军阵前那片压抑的沉默被彻底点燃。
“预备——放!”
冷酷如冰的命令在织田军前沿响起。第一排足轻火枪手齐刷刷地单膝跪地,肩抵枪托。密密麻麻的枪口喷吐出刺目的火光和浓密的硝烟!
如同夏日最狂暴的冰雹砸在枯叶上。
密集到无法分辨的铅弹风暴瞬间覆盖了联军阵地前沿。
那些刚刚被炮击炸懵,挣扎着爬起试图依托木栅抵抗的联军士兵,如同被无形的巨镰横扫而过。
前排士兵的身体猛地一顿,胸前、脸上瞬间爆开无数血洞,鲜血混合着破碎的脏器向后喷射,溅了后面人一脸!惨叫声被淹没在下一轮排枪的轰鸣中。
“放!”
砰!砰!砰!砰!
弹雨再次泼洒。
木栅被打得木屑横飞,千疮百孔。
后面躲藏的士兵被穿透的铅弹击中,倒下一片。
侥幸未死的,也被这毫无间断、精准高效的死亡收割吓得魂飞魄散,丢下武器,转身就向后溃逃。
“铁甲队!前进!”信长冷酷的声音穿透了枪炮的喧嚣,如同死神的宣告。
织田军阵中央,那令人恐惧的钢铁洪流启动了。
数十辆包裹着厚重铁板、喷吐着滚滚黑烟的“蒸汽铁牛”,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巨大的包铁车轮碾过泥泞的土地,留下深深的车辙。每一辆“铁牛”后,都跟随着一队队身披南蛮胴具足、手持火枪或长柄斩马刀的精锐旗本武士。
他们如同附着在钢铁巨兽身上的鳞甲,沉默、肃杀,步伐沉重而统一。
溃逃的联军士兵惊恐地发现,这些“铁牛”无视了那些阻挡骑兵的堑壕。
它们轰鸣着直接碾了过去,深坑在沉重的钢铁巨轮下被粗暴地填平,一些落在后面的伤兵绝望地试图爬开,瞬间就被卷入车轮之下,骨骼碎裂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铁牛”冲到了残破的木栅前,没有丝毫停顿。
包着厚厚铁皮的巨大撞角狠狠撞在早已摇摇欲坠的木栅上,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碎裂倒塌!蒸汽铁牛如同闯入羊群的钢铁巨兽,带着不可阻挡的气势,冲进了联军彻底崩溃的阵线!
“杀!”
旗本武士们爆发出嗜血的呐喊,紧随着“铁牛”涌入缺口,火枪在近距离喷射,将溃兵成片打倒。
雪亮的斩马刀挥舞起来,带起一蓬蓬凄艳的血雨,断臂残肢在刀光中飞舞。
联军士兵彻底崩溃了,像被沸水浇灌的蚁群,尖叫着、哭喊着,丢盔弃甲,互相践踏着涌向琵琶湖边。
背后,是冰冷的湖水;前方,是喷吐着死亡烈焰的钢铁巨兽和沉默杀戮的武士。
高地上,信长策马而立。他并未亲冒矢石冲杀,只是勒住马缰,如同欣赏一场盛大戏剧的观众。
他的“南蛮胴”黑甲在初升的朝阳下泛着幽冷的光泽,猩红的阵羽织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胜利的狂喜,也无嗜血的狰狞,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寒。
他的目光扫过脚下那片人间炼狱——燃烧的旗帜、堆积的尸体、在血泊中蠕动的伤兵、被蒸汽铁牛碾碎的残骸、在湖水中绝望挣扎的身影……一切都倒映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瞳里。
一名联军将领,盔甲破碎,浑身浴血,显然是上杉家的武将,被几名织田旗本武士逼到了高地边缘,退无可退。他望着远处湖面上漂浮的联军士兵尸体和仍在逼近的织田军战船,又回头看了一眼高地上那个如同魔神般的身影,眼中最后的光芒熄灭了。
他猛地抽出肋差,对着京都的方向深深叩首,然后毫不犹豫地反手刺入自己的腹部。
信长的目光在那名切腹的将领身上停顿了一瞬。极其短暂,短到几乎无法察觉。他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不是怜悯,更像是一种……彻底的轻蔑。
仿佛看到了一只螳螂在车轮前徒劳地举起臂膀。
这种以死明志的武士道,在他眼中,与那些被火枪打成筛子的溃兵,并无本质区别。
都是旧时代腐朽的尘埃,注定要被他的铁火之风扫入历史的垃圾堆。
他不再看那具缓缓倒下的尸体。视线掠过混乱的战场,越过尸山血海,最终投向遥远的西方——那片大明帝国所在的方向。
他的手指习惯性地抚摸着腰间“压切长谷部”冰冷的刀柄,另一只手则握紧了马鞍旁悬挂的那支大明火枪的枪管。
枪管在持续射击后依旧滚烫,灼烧着他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掌心,带来一种刺痛而真实的触感。
这痛感,混合着战场硝烟的呛人气息、血液的甜腥、内脏破裂的恶臭,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沉醉的迷幻剂。这感觉,比任何美酒都更让他感到一种灵魂深处的战栗和满足。
这铁与火的味道,这毁灭与新生的力量,让他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存在的重量,感知到手中掌握着足以碾碎旧世界、重塑新秩序的权柄。
他微微眯起眼,迎着东方那轮刚刚跃出地平线、却被硝烟染成暗红色的朝阳。
阳光刺眼,却无法照亮他眼底那片深沉的、酝酿着更大风暴的黑暗。
那里,没有对脚下这片即将臣服于他的焦土的留恋,只有一片更加浩瀚、更加冰冷的征服欲在无声地咆哮。
“呜——嗡——!”又一声尖锐的汽笛响起,来自湖面。
田家的蒸汽铁甲船喷吐着黑烟,巨大的明国“火龙出水”火箭呼啸着射向湖中挣扎的联军船只和落水士兵,在水面炸开更大的死亡之花。
信长缓缓抬起握着火枪的那只手。滚烫的枪管离开掌心,暴露在微凉的晨风中,蒸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白气。
他随意地将枪口指向下方那片仍在进行最后绝望抵抗的、如同蚁穴般混乱的联军残部。手指,轻轻搭在了冰冷的扳机上。动作随意得如同要射杀一只聒噪的乌鸦。
在他身后,一台巨大的“蒸汽铁牛”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履带碾过一面斜插在泥泞中的、染满血污的联军家纹旗。旗帜上精致的纹路在钢铁的重压下扭曲、碎裂,最终与泥土和血肉彻底融为一体,再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