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富庶宁静的湄南河平原,此刻已沦为炼狱。
持续不断的暴雨并未能冲刷掉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与焦糊味,反而让泥泞的道路更加难行,腐烂的尸体加速膨胀,滋生出成群的苍蝇和瘴气。
天空被浓烟染成污浊的铅灰色,与低垂的雨云连成一片,压得人喘不过气。
导火索,正是那十二万滞留的大明民兵。
起初只是零星的谋杀,如同雨季前烦人的蚊虫叮咬。
俞大猷的铁腕镇压虽然暂时压制了表面的反抗,却如同将沸腾的岩浆强行封入地底。
高压政策带来的不是恐惧下的屈服,而是更深的、如同毒疮般蔓延的仇恨。
这十二万民兵,分散在广袤的暹罗、安南、真腊乃至缅甸的占领区。
他们占据了最好的河畔沃土,开设了挤占本地小贩生计的商铺,娶走了村庄里最美丽的姑娘,更成为了那吸髓榨骨的“南洋开发总行”在基层最直接的触角和象征。
从“钉子”到“靶子”,再到“必须清除的瘟疫”。
一个隐蔽在暹罗北部丛林深处的古老佛寺废墟。
一张用粗糙树皮纸绘制的地图铺在残破的佛台上,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已知的明民聚居点、商行货栈、小型驻军哨所。
“不能再等了!”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前暹罗军官低吼,拳头砸在佛台上,“明寇的高压只会越来越狠!俞大猷的精锐被调往南方镇压新的叛乱,现在正是天赐良机!那些散落在我们土地上的十二万明民,就是插在我们心脏上的十二万根毒刺!拔掉他们!烧光他们的房子!夺回我们的土地和女人!”
“佛祖在上,”为首的一名“高僧”双手合十,眼中却无半分慈悲,只有冰冷的杀意,
“明寇暴虐,夺我土地,毁我寺庙,奴我子民。此非私怨,乃圣战!为护我佛国净土,为子孙后代不再为奴!清除所有滞留的明寇及其家眷!一个不留!”
他猛地睁开眼,声音如同地狱的梵音:“传令各部!以血月为号(指雨季特有的、被水汽折射成暗红色的满月)!各地同时举事!杀明寇!焚商栈!夺粮仓!让湄南河的水,被明寇的血染红!”
一枚刻着滴血弯月和狰狞罗刹的木质令牌被郑重地传递下去。
仇恨的星火,在暴雨和古老的佛像注视下,正式燃成了焚天的烈焰。
一条条隐秘的指令,通过熟悉山林的向导和伪装的行商,迅速传遍雨林、村落和城镇。
湄南河中游一个较大的明民移民村,原为暹罗村庄,被商行“整合”。
村子外围的竹制瞭望塔上,两个值夜的民兵正裹着蓑衣,咒骂着鬼天气。
血红色的月亮在乌云缝隙中时隐时现,透着不祥。
突然,无数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村外的稻田、沟渠、树林中无声地涌出。
他们手持砍刀、竹矛、削尖的木棍,甚至还有少数火绳枪。
脸上涂抹着油彩或泥浆,眼中燃烧着疯狂的杀意。
领头者正是那个失去土地的阿乃,此刻他如同复仇的恶鬼。
“杀明寇!夺回我们的土地!”
震天的怒吼瞬间压过了雨声和雷声。
瞭望塔上的民兵惊恐地敲响铜锣,但为时已晚!暴民如同潮水般冲垮了简陋的竹篱笆,涌入了村庄!
屠杀开始了!
一个正在修补渔网的民兵老汉,被数根竹矛从背后刺穿,钉在自家的竹墙上。
试图组织抵抗的几个民兵小头目,很快被淹没在人群和刀光之中。简陋的武器在疯狂的围攻下毫无作用。
妇女和儿童的哭喊声撕心裂肺。
一个抱着婴儿的明民妇女被拖出屋子,婴儿被夺走摔死在泥地里,母亲随即被乱刀砍死。
一个嫁给了明民、曾被视为“叛徒”的本地女子,也被自己的族人揪出来,当众活活打死。
火光冲天而起。
茅草和竹木搭建的房屋在暴雨中依然熊熊燃烧,发出噼啪的爆响,映照着屠杀者扭曲的面容和受害者绝望的眼神。
商行设在这里的小货栈被重点照顾,货物被哄抢一空,掌柜和伙计被剁成肉泥。
整个村庄变成了修罗场。暴行在血月的见证下肆无忌惮地上演。
仇恨被彻底释放,夹杂着掠夺的快感和原始的杀戮欲望。雨水混合着血水,在泥泞的村道上肆意横流,汇聚成一条条暗红色的小溪,最终流入浑浊的湄南河。
俞大猷设在湄南河平原的临时指挥所——一处加固的暹罗贵族庄园。
坏消息如同雪崩般传来,传令兵浑身湿透泥泞,脸上带着极度的惊恐:
“报大帅!湄南河中游十七个移民村、商栈据点同时遇袭!损失惨重!留守民兵及家属……十不存一!”
“报大帅!安南某港爆发大规模暴乱!数千暴民围攻商行总栈和驻军营地!我军寡不敌众,总栈被攻破,守军……全军覆没!港内明民船只尽数被焚!”
“报大帅!真腊边境三处屯垦点遭袭!暴民联合了山地的部落武装,手段极其残忍!我军派去增援的一个百人队……途中遇伏,损失过半!”
“报大帅!缅甸占领区也出现不稳!多个原缅王支持者的部落宣布起事,袭击我运输队和分散的移民点!他们喊出了‘驱逐明寇,复我缅甸’的口号!”
俞大猷站在巨大的沙盘前,脸色铁青。沙盘上,代表暴乱和失控区域的红色小旗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密密麻麻,几乎覆盖了整个中南半岛。
他引以为傲的“以老带新”、“以战代练”整编的二十万大军,此刻显得如此捉襟见肘。
镇压?根本无从下手!
敌人无处不在。
暴民不是成建制的军队,他们化整为零,融入雨林、村庄、市井。可能是白天对你憨笑的农夫,晚上就变成了挥舞屠刀的恶魔。
情报完全失灵。
“天谴司”的探子要么被杀,要么被隔绝。本地人彻底封锁了消息,甚至主动提供假情报。
明军成了聋子和瞎子。
兵力极度分散。要保护漫长的粮道、分散的移民点、重要的商行据点、交通枢纽……十二万民兵本身就成了需要保护的负担。
四万精锐被钉死在几个核心城市和主要交通线上,动弹不得。四万老兵疲于奔命,四处救火,伤亡激增。
雨季的烂泥、洪水、瘴气、瘟疫,严重迟滞了军队的调动和补给,却为熟悉地形的反抗者提供了天然的屏障。
粮道被频繁袭击,商行仓库被焚毁掠夺,前线军队和残存的移民点都开始面临缺粮的危机。
士气低落,恐惧蔓延。精锐还好,老兵尚能支撑,但那些民兵和新补充的兵员,听闻同胞被屠戮的惨状,早已人心惶惶,畏战情绪弥漫。连一些军官都开始质疑,这场看不到尽头的平叛战争,意义何在?
副将声音嘶哑:“大帅!到处都是敌人!杀不完!抓不尽!我们的兵撒下去就像盐入大海!移民点……守不住了!撤吧!集中兵力保住几个核心要地和粮仓!再这样下去,我们会被活活耗死在这片烂泥塘里!”
俞大猷一拳砸在沙盘边缘,木屑纷飞。
他看着那一片刺眼的红色,仿佛看到了无数民兵和平民绝望的眼神,看到了皇帝蓝图在南洋的彻底破产。
他从未感到如此无力。
横扫北虏的威风,荡平暹罗主力的战绩,在这片陷入“全民皆兵”的仇恨泥沼中,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撤?”他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悲凉,“撤到哪里去?湄南河平原的粮仓不要了?龙江船厂等着运回去的木材、香料、矿石不要了?陛下能答应吗?”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布满血丝,下达了痛苦而无奈的命令:
“传令!放弃所有小型、孤立的移民点和商栈!人员……能撤回来的尽量撤!来不及的……唉!”他痛苦地闭上眼。
“收缩防线!所有兵力向湄公河湄南河主要水道、几大核心产粮区、以及通海港口集结!依托城池、堡垒、炮舰固守!”
“征发所有还能控制的本地民夫,加固工事!实行最严厉的军管!凡靠近防线可疑者,格杀勿论!”
“八百里加急!再发八百里加急!奏报陛下:南洋剧变!民变已成燎原之火,全民皆兵!十二万滞留民兵及家属损失惨重,十去七八!臣竭尽全力,然防线过长,兵力匮乏,补给艰难,雨季更添困厄!局势……已濒临失控!恳请陛下速做圣裁!或派援军,或……定弃守之策!”
最后几个字,俞大猷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充满了屈辱和绝望。
命令下达,整个指挥所笼罩在一种悲壮而压抑的气氛中。
放弃外围,意味着默认了那十二万民兵及其家属中大部分人的悲惨命运,意味着大明在南洋经营的根基被连根拔起。
收缩固守,也只是苟延残喘。窗外的暴雨依旧滂沱,仿佛在为这片被血与火蹂躏的土地,奏响无尽的哀歌。
血月之殇,已成帝国南洋战略一道深可见骨、血流不止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