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矶头,御窑新厂那巨大的窑炉终于封顶,如同狰狞的巨兽蹲伏江畔,只待陛下许诺的“秘法”到位,便可点火试烧。
严世蕃顶着独眼里的血丝,焦躁地在工地上巡视,工期虽勉强赶上,但心中那根名为“玉龙镶甲”的刺,却随着时间推移越扎越深。他投入的五十万两巨资,如同石沉大海,除了换来陈洪一句“稍安勿躁”的鬼话,再无动静。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开始噬咬他的心脏。
旧吴王府。
檀香缭绕中,嘉靖帝朱厚熜正闭目盘坐,似在吐纳,指尖却无意识地捻着一枚温润的玉扳指。案头,是陈洪通过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奏,详细记录了南京“功德”的进展,以及那张令人咋舌的清单——严世蕃,认购五十万两。
朱厚熜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严世蕃这条疯狗,果然贪婪成性,连自己的饵都敢吞。也好,省得他再多费手脚。他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再无半分修道之人的清静,只剩下帝王心术的冷酷算计。他提起朱笔,在密奏上飞快批下几个字:
“如期兑付头羊,银雨倾盆,引百兽争噬。火候已足,速办!”
金陵,钞库街,青灰大院。
陈洪捧着那份沾着御批朱砂的密奏,手指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兴奋!陛下这招……太狠!太绝!釜底抽薪!他立刻召集心腹,一道道指令如毒蛇出洞:
“备足现银!魏国公府徐鹏举,前户部尚书钱谦,盐商总会汪福海,还有……南京守备太监那份!按契书所载‘三月之利’,连本带息,即刻兑付!要快!要张扬!银箱要贴红封,装车要盖黄绸!让整个金陵城都看见!”
翌日清晨,钞库街的宁静被彻底打破。
魏国公府门前,四辆披红挂彩、盖着明黄绸缎的大车在锦衣卫的护卫下轰然停下。沉重的银箱被力士们喊着号子抬下,当街打开。
刹那间,白花花的银锭在朝阳下反射出刺眼夺目的光芒!引得整条街的人驻足围观,惊呼连连!
“魏国公府徐三爷!‘玉龙镶甲’首期功德圆满!内帑特恩,连本带利,白银二十万两!如数奉还!”领头太监尖着嗓子,声音传遍半条街。
徐鹏举被家人从宿醉中叫醒,衣衫不整地冲出来,看着满街银光和自己那份堆成小山的银锭,眼珠子差点瞪出来!随即爆发出震天的狂笑:“哈哈哈!真金白银!真金白银啊!老子发达了!”
他抓起两锭银子,狠狠互敲,那清脆的响声,如同仙乐,瞬间点燃了围观人群的贪婪之火。
几乎同时,钱府、汪氏盐号总舵、守备太监衙门……同样的场景在金陵城几处最显赫的地方上演。沉重的银箱,刺目的银光,太监尖利的宣告,以及“受益人”那无法抑制的狂喜与炫耀。
钱谦捧着银票老泪纵横,汪福海看着堆满密室的银锭放声狂笑,守备太监则对着干儿子李顺大加赞赏……
“真兑了!魏国公府门口,白花花的银子堆成山!”
“钱阁老也拿到了!二十万两!一分不少!”
“汪老板那边更不得了!听说光现银就拉了好几车!”
“三个月?这才一个月!就连本带利拿回来了!天爷啊!这哪是买卖?这是点石成金啊!”
“内帑担保!果然是真的!比真金还真!”
消息如同最猛烈的瘟疫,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席卷了整个金陵城。
所有之前还在观望、犹豫、甚至心存疑虑的人,在看到或听说那几处“头羊”门前刺目的银光后,最后一丝理智彻底崩断。
恐惧被抛到九霄云外,只剩下对财富最原始的、最疯狂的渴望。
整个南京城彻底陷入一种歇斯底里的狂欢。
勋贵府邸。门槛几乎被踏破,之前没被徐鹏举拉上车的旁支、远亲,甚至一些没落的宗室,都捧着家底,哭求着要“补票”。徐鹏举俨然成了财神爷,趾高气扬,享受着众星捧月。
钱府书斋灯火彻夜不熄。之前被孙御史“劝退”的官员捶胸顿足,连夜求见钱阁老。那些自命清高的“名士”也撕下伪装,典当字画古籍,只为求一张“功德契”。孙御史本人,更是老脸羞红,连夜凑钱,低声下气求钱谦“提携”。
汪氏盐号总舵被汹涌的人潮挤得水泄不通。中小商人、钱庄老板、乃至小贩走卒,都红着眼,举着银票、地契、甚至传家的金饰,嘶喊着要“入股”!汪福海站在二楼,看着楼下如同蝼蚁般争抢的人群,狂笑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这火,烧得太旺了!
秦淮河画舫成了最热闹的“交易所”。贵妇们不再攀比首饰,而是攀比谁认购的份额多。徐三夫人成了绝对的中心,被无数夫人小姐簇拥着,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尊荣”。赵小姐更是央求母亲,将剩下的嫁妆和父亲的私房钱全部投入!李姨娘则因“抢”到了大额份额,在老爷面前得意非凡。
燕子矶行辕内,严世蕃听着心腹汇报全城的疯狂,独眼里布满了血丝,脸色铁青。陈洪提前兑付了“头羊”,唯独没有他的份!他投入的五十万两,连个响都没听到!他派人去找陈洪,却被告知陈公公“奉旨督办要务,暂不见客”。
一种被愚弄、被抛弃的寒意,夹杂着对那泼天财富的极度渴望,让他如同困兽,暴躁欲狂!他既想立刻冲进城里撕了陈洪,又害怕自己那五十万两打了水漂,更害怕……这惊天骗局若在自己手上捅破,第一个粉身碎骨的就是他严东楼!
金陵城的疯狂,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江南。
盐商巨擘们闻风而动。包下最快的官船,载着整箱整箱的金银,在武装盐丁的护卫下,连夜驶向金陵,运河之上,打着各大盐商旗号的船只首尾相连,目标直指钞库街。
徽州。纵横天下的徽商们坐不住了。他们本就嗅觉灵敏,信息通达。金陵“一月兑现二十万两”的神话,让他们再也无法保持“贾而好儒”的矜持。
无数信鸽飞向金陵的分号,指令只有一个:“不惜一切代价,拿到‘玉龙镶甲’功德契!份额越大越好!”徽州老宅里,珍藏的古董字画被成箱抬出典当,筹集的现银如流水般汇向南京。
苏杭丝茶巨贾、松江棉布大王、甚至远在福建的海外贸易商……所有自认为有资格分一杯羹的江南巨富,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从四面八方涌向金陵城。
钞库街那座青灰大院,成了风暴的中心。门前车水马龙,从清晨到深夜,从未停歇。各色口音、各色服饰的豪商巨贾,手持重礼名帖,在锦衣卫冰冷的注视下,焦灼地等待着“杨员外”的召见。沉重的银箱、密封的金匣,流水般抬入院内。
陈洪设下的几处“银库”早已爆满,不得不临时征用临近的仓库,甚至挖地窖储存。
陈洪站在那熟悉的窗前,看着楼下比秦淮河最鼎盛时还要喧嚣十倍的景象,脸上已无丝毫表情。那谦和的笑容早已凝固成一张冰冷的面具。
他手中捏着一份最新的清单,上面的数字庞大到足以让户部尚书晕厥。全城、乃至整个江南的财富,如同百川归海,疯狂地涌入这个由谎言和皇权编织的无底洞。
“银雨倾盆……百兽争噬……”陈洪低声重复着朱厚熜的御批,声音干涩沙哑,“万岁爷……您要的火……烧起来了……烧得……能把这天都捅个窟窿了……”
他闭上眼,仿佛已经听到了那即将到来的、震耳欲聋的……崩塌之声。
燕子矶的窑炉沉默矗立,而一场席卷整个江南财富根基的灭顶之灾,已如离弦之箭,再无回头之路。
严世蕃在行辕里如坐针毡,他那只独眼死死盯着皇宫的方向,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