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融化的墨汁,顺着教学楼的飞檐,缓缓淌下。
这墨汁,将走廊浸成一片深灰。
空气里飘着旧粉笔灰的味道,混着窗外飘来的晚桂香,有点甜,又有点涩。
柳淼淼站在光影交界之处。
她的白裙子边缘,泛着毛茸茸的光,像被月光吻过的棉花。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书包带。
指节泛白。
牙齿轻轻咬了咬下唇,那点粉色在苍白的脸上,恰似将熄的火星,风一吹就会灭。
“今天的事,谢谢你。要不是你......”
她的声音细得像蛛丝。
风从走廊尽头的窗户钻进来,蛛丝般的声音晃了晃,差点断在空气里。
与此同时,她的眼眶先红了。
水汽在镜片后氤氲开来,犹如雨天的玻璃窗,把路明非的影子晕成了模糊的一团。
路明非见状,赶紧摆手。
动作大得带起一阵风,差点碰翻旁边的垃圾桶——桶里的废纸团滚出来一个,在地上打了个转。
“别别别!这锅我不甩,但也不能扣你头上啊!”
他梗着脖子,眼睛瞪得溜圆,像只被惹毛的兔子。
然而心里早已炸开了锅,小人疯狂吐槽:完了完了,这眼泪要是掉下来,明天班里指定出野生版本——《路明非胁迫钢琴少女,走廊上演悲情戏码》,配图说不定还是赵孟华用手机拍的糊图。
紧接着,他用力拍了拍胸脯。
骨骼发出空洞的响声,像敲空了的罐头。
“老师那帮老狐狸,CPU也就处理处理标准答案。我这种野生系统,自带乱码程序,他们读不懂的,你别往心里去。”
柳淼淼轻轻点头。
睫毛上沾着的水珠没掉,反而颤巍巍地晃着,像挂在草叶上的晨露。
“可他们明天说不定还会找你......”
她的声音又低了些,指尖悄悄勾了勾书包带的线头。
路明非听闻,顿时沉默下来。
走廊尽头的窗户没关紧。
风卷着纸屑滚过地面,沙沙声像谁在暗处翻一本旧书,书页都脆得要碎了。
他盯着自己磨出毛边的校服袖口。
灰色的线头翘起来,像他乱糟糟的心情——被猫抓过的毛线团都没这么乱。
几秒钟后,他猛地抬头。
镜片反射着顶灯的光,亮得晃眼。
突然,他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带着点装出来的嚣张。
“怕什么?大不了就去喝茶呗!政教处那龙井,我早想尝尝了,说不定还是去年的陈茶,苦得能让人清醒三天。”
然而话虽如此,他攥紧的拳头,却把校服口袋捏出了深深的褶皱。
那褶皱里藏着他没说出口的怕——怕老妈拿着成绩单哭,怕陈雯雯看他的眼神,像看路边没人要的垃圾。
人总是怕被在意的人当成垃圾,就像怕星球失去引力,摔进无边的黑里。
“要是......要是记过怎么办?”
柳淼淼的声音发颤,手指抓紧了书包上的小熊挂件。
那是去年校庆时套圈赢的,小熊的耳朵被捏得变了形,棉絮都要从针脚里露出来了。
路明非突然夸张地大笑起来。
笑声撞在走廊的墙壁上,弹回来,又撞过去,像没头的苍蝇。
“记过?他们敢给我记过,我就敢把检讨写成史诗!”
他一边说着,一边比划了个写诗的姿势,手在空中挥得像抽风的风扇。
“从盘古开天辟地,写到哥德巴赫猜想,中间再插一段《离骚》翻译,保证全校师生听完,都想给我献花——当然,也可能是扔鸡蛋。”
可实际上,他心里掠过的念头比吐槽还丧:其实挺怕的,记过就像给人生盖了个戳,以后不管走哪,别人都能看见“这个家伙以前不乖”,就像星星上有了疤,再亮也显得脏。
柳淼淼望着他,眼睛亮了起来。
那点光亮,仿若落了星星,在镜片后面闪啊闪。
“路明非,你真好。”
路明非的脸“腾”地红了,从耳朵根红到脖子。
他挠着头,往后退了半步,后脑勺“咚”地撞在墙上,闷响在走廊里飘了飘。
“好什么好!我就是......就是不想看你被那群人当靶子练。”
他嘟囔着,视线飘到窗外。
晚霞把云烧得通红,像谁打翻了调色盘,红的、橙的、紫的,混在一起,像星球爆炸后的碎屑。
恰在这时,手腕上的电子表突然“嘀”地响了一声。
突兀的声响吓了他一跳,手一抖,差点把表甩出去。
“得,时候不早了,你赶紧撤。”
他推着柳淼淼往楼梯口走,手指碰到她的袖子,凉得像碰了块冰。
“你家太后要是发现你晚归,说不定会以为你被恶龙绑架了,到时候我可负不起这个责——我连屠龙刀都没有,只有一把破钢笔。”
然而柳淼淼却反过来,抓住他的袖子。
指尖微凉,力道却比看起来大,像藤蔓悄悄缠上了树枝。
“我陪你去。”
路明非像被烫到一样,瞬间跳开,退了三步远。
双手乱摇,像在赶一只扑过来的蜜蜂。
“千万别!你这朵温室里的白玫瑰,就别往政教处那片盐碱地钻了。”
他咽了口唾沫,语速快得像机关枪:“我这种野草命,多踩几脚还能疯长,你要是去了,明天班里指定传《纯情钢琴少女与问题少年不得不说的故事》,作者赵孟华,插图版说不定还会P上爱心边框!”
柳淼淼的脚步顿住了。
她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
那叹息很轻,却被风卷着,飘进了路明非的耳朵里。
路明非转身就走。
他的背影在走廊里被拉得很长,像只仓皇逃窜的鸵鸟,头都不敢回。
可他还是听见了身后极轻的一声:
“才不是野草......”
风从背后涌来,卷起他的衣角,像面破败的旗帜,在暮色里飘啊飘。
他没看见,柳淼淼站在原地,手指轻轻捻了捻刚才碰到他袖子的地方,嘴角勾起一点不易察觉的笑——像钢琴上最后一个被按下的低音键,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藏着余韵。
路明非心里还在吐槽:这钢琴少女是不是练琴练出了腹黑技能?抓个袖子都像在留标记,跟盖章似的。
风把柳淼淼的叹息吹远时,赵孟华的《卡农》调子从教务处飘了出来。
他哼着曲子,从里面晃出来,锃亮的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像在敲着钢琴的黑键。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冷光,把走廊的暮色都挡在了外面。
可走到教室门口,他才发现不对劲——门锁得死死的,像被焊住了一样,连钥匙孔都透着股拒绝的意味。
“我操!”
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学霸,竟突然爆了粗口。
他精致的眉毛拧成了疙瘩,像被揉皱的试卷。
“哪个混蛋锁的门?我的竞赛笔记还在里面!”
他在走廊里焦躁地转圈,名牌手表的指针在暮色里闪着寒光,每走一步,都像在倒计时。
至于打扫教室的事,早被他丢到爪哇国去了——比起竞赛笔记,打扫卫生算个屁。
路明非站在班主任办公室门口,像一个即将奔赴绞刑架的囚犯。
他深吸一口气。
那气息带着办公室里旧试卷的油墨味,还有班主任杯子里凉茶的苦味,从鼻腔一路凉到心底,像吞了口冰碴子。
他抬手敲门。
指节叩在门上,声音清脆又突兀,仿佛是命运的丧钟提前敲响,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反复回荡,撞得他耳膜发疼。
办公室内,班主任正埋首批改试卷。
笔尖摩挲纸面的沙沙声,在路明非耳中,就像无数细小的虫子。
虫子沿着他的耳道拼命钻,啃噬着他脆弱的神经,每一下都痒得难受,又疼得心慌。
这声音好似有实体。
一下一下,敲得他心跳愈发急促。
胸腔里那颗心脏,仿佛要冲破肋骨的牢笼,一头撞向未知的命运——像颗失控的星球,不知道会摔进哪个黑洞里。
“进来。”
班主任头也不抬,声音平淡却裹挟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威严像一把无形的锁,锁住了路明非最后一丝逃跑的念头。
路明非推开那扇仿佛有千斤重的门。
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好似脚下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布满陷阱的沼泽。
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误闯进狮群领地的小绵羊,四周的空气都被紧张和压迫填满,黏稠得让人窒息,连呼吸都要费力气。
班主任批改完最后一份卷子,终于抬起头。
她的目光平静得如同深夜的湖面,深邃不见底,连路明非的影子都沉在里面。
她轻轻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吐出两个字:
“坐下。”
路明非乖乖坐下。
双手下意识地揪着衣角,那可怜的衣角在他手中被蹂躏得皱巴巴,如同他千疮百孔的心情——补都补不好的那种。
他低垂着头,感觉头顶悬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已然开始晃动。
寒光闪烁,随时都可能落下,斩断他那岌岌可危的“好运气”。
班主任搁下红笔,身子微微前倾。
目光像两把锐利的剑,直直地刺向路明非,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直达灵魂深处。
“路明非,从开学到现在,咱们已经谈过不少回了。”
“你心里清楚自己的问题。”
“刚开学时上课走神。”
“作业敷衍。”
“甚至在考试中作弊。”
“你觉得你这么做对吗?”
“这就好比你在给自己的人生挖陷阱,每一个错误都是一块绊脚石,你就不怕最后被自己绊倒,摔得粉身碎骨?”
路明非低着头,小声应道:
“老师,我知道错了。”
可实际上,这些话他早已听得耳朵起茧。
心里的小人早就开始疯狂吐槽:又来了又来了,每次都是这套说辞,听得我都能倒背如流了!老师您就不能换点新鲜的?要不讲讲外星人入侵地球,或者世界末日倒计时?说不定我还能有点新鲜感,不至于站在这像个复读机。
但在老师面前,他只能伪装出一副认错的模样。
毕竟在这“权威”的地盘,还是得夹着尾巴做人,不然可就真的吃不了兜着走了——他可不想再被请家长,老妈的眼泪比老师的批评还让他难受。
班主任接着说:
“学习,是为了你自己的未来。”
“你就从来没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
“人生总得有个目标,哪怕不是什么远大理想。”
“考哪所大学。”
“做什么职业。”
“这些最基本的规划,你总得在心里有个数吧?”
“不然你就像一艘在茫茫大海中失去罗盘的船,只能随波逐流,最后说不定就迷失在无尽的波涛里,连个求救信号都发不出去。”
路明非眼皮都没抬一下。
心里默默腹诽:老师您说得倒是轻松,我连明天的早餐能不能吃上热包子都不确定,哪有闲心去想那些遥不可及的未来啊?说不定明天一觉醒来,世界就变了样,我还在这儿规划大学、职业,简直就是浪费脑细胞。还不如想想晚上吃什么,是泡面加肠,还是加个蛋,说不定还能让自己开心点。
可嘴上却只能敷衍着:
“老师,我想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假得离谱。
像在念一篇没有灵魂的台词,空洞又乏味,连回声都没有。
班主任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太了解这个学生了,每次谈心他都是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说什么都像耳边风,根本听不进去。
可该尽的职责还是得尽。
这是她作为老师的坚守,就像骑士守护城堡,哪怕希望渺茫,也绝不轻易放弃。
“那你就得行动起来,不能光靠嘴上说说。”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路明非的手腕上——电子表的屏幕还亮着,显示着下午六点十五分。
“对了,这三天你去哪儿了?”
“一声不吭地消失。”
“然后又像个没事人一样回来。”
“你知不知道老师和同学们都很担心你?”
“你这就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大家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而你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出现在教室里。”
路明非心里“咯噔”一下。
像被什么东西砸中了,慌得不行。
但脸上却故作镇定,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牙齿都露不全。
“老师,我真不记得了。”
“那天脑袋突然一阵剧痛,像被人用锤子敲了一下,疼得我眼前发黑。”
“等我醒来就已经在家里了,躺在自己的床上,盖着被子。”
“我估计是伤到脑子了,这几天发生的事儿,我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就好像被人用橡皮擦把那段记忆彻底擦掉了,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有些事情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
一旦说出口,可能会引发一系列他无法掌控的可怕后果——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谁知道会跑出来什么怪物。
所以只能装傻充愣,用失忆这招来蒙混过关,虽然这招烂得像过期的面包,但至少能应付过去。
班主任看着他。
眼中满是无奈,像看着一个调皮又倔强的孩子,明知他在撒谎,却又不忍心拆穿。
她知道从这个学生嘴里很难问出什么真话,说不定他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藏在心里最深的地方,连自己都不敢碰。
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花园。
有些角落,也许永远都只能被黑暗笼罩,无人涉足,也无人敢涉足。
“行吧,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班主任拿起红笔,在试卷上画了个勾,声音软了些。
“回去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别再这么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了。”
“马上就要高考了,时间可不等人。”
“它就像一把无情的雕刻刀,一点点地削去你浪费的光阴,你要是再不抓紧,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只能对着空荡荡的时光叹息。”
班主任说完,便低下头继续批改试卷,算是结束了这次看似徒劳无功的谈心。
路明非如获大赦。
站起身来,椅子腿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像指甲刮过黑板。
他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脚步快得像后面有怪物在追。
他走在走廊上。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可那光线却没有一丝温度,像冰冷的绸缎滑过肌肤,连影子都显得单薄。
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打满死结的毛线,怎么理都理不清,越理越乱。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侥幸躲过了老师的“审判”。
可未来的路,依然被浓重的迷雾笼罩。
他像个迷失在迷宫里的孩子,不知道该迈向何方,每一步都充满了未知与恐惧——就像一颗没有轨道的星球,只能在宇宙里瞎飘,不知道下一秒会遇见什么,也不知道会撞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