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航微微颔首,喉结轻滚着吐出“抱歉”两个字,声音淡得像夕阳里快要散的雾。
他的目光随即落定在女孩身上——不是随意的瞥视,是精准的锁定,像狙击枪对准了唯一的靶心。
手中的徕卡M6转了半圈,金属机身蹭过指腹,留下微凉的触感。他半步半步挪着,寻找最佳角度,镜头里的女孩被框在夕阳的金边里,每根发丝都泛着暖光。
偶尔他会靠近,指尖轻轻碰了碰女孩的肩,动作轻得像怕碰碎易碎的瓷。
“头再低三分,”他的声音裹着晚风,软了平时的冷硬,“对,就这样,呼吸放浅。”
有时又退开,直到后背抵上老槐树的粗枝。他眯起眼,黄金瞳在暮色里隐约亮了亮,像透过一层无形的取景器,筛掉所有多余的背景——只剩女孩,和漫过脚踝的夕阳。
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贴在石板路上,像幅没上色的素描。
女孩倒配合,手指绕着发尾,突然挑眉:“楚子航,你比我们美术老师还严。”
“要拍好。”他答得直白。
“是要把我拍进年鉴封面?”
“嗯。”
一来一回的拌嘴像撒了把糖,落在安静的花园里,甜得发脆。
路明非坐在阶梯上,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膝盖上的相机。那团暖烘烘的画面撞进眼里,他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像不小心戳破了别人的糖纸,甜腻里突然掺了点他的酸气。
笑声像石子投进湖面,惊得楚子航和女孩同时转头。
路明非的脸瞬间热了,手忙脚乱地挠头,笑容拧成了麻花——一半是羡慕,一半是自嘲,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涩。
“你们俩……”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比平时低,“像漫画里走出来的,闪得人眼疼,真嫉妒。”
这话落下去,空气静了几秒。楚子航和女孩的目光在空中碰了碰,没说话,却像交换了什么秘密——那种只有他们懂的默契,像星星之间的暗号,路明非插不进去。
他更不自在了,头埋得更低,声音快成蚊子叫:“我没什么朋友的,平时就一个人待着。”
“看你们这样……”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觉得你们在光里,我在外面,怎么也走不进去。”
话出口,他自己都觉得矫情——像没人要的小孩,对着别人的糖果摊诉苦。
女孩愣了愣,原本弯着的嘴角软下来,笑容像晒过太阳的棉花,暖得发融。她盯着路明非的发顶,眼底掠过一丝怜惜,手指悄悄攥了攥裙摆。
楚子航的嘴唇动了动,“我可以当你朋友”这六个字已经到了舌尖——他其实懂这种孤独,像解不出的物理题,明明有思路,却找不到落笔的地方。
然而就在这时,赵孟华的喊声像破了的哨子,从喷泉那边扎过来:“路明非!磨磨蹭蹭干嘛呢?快过来!”
那声音太亮,把刚才的暖氛围戳得稀碎。
路明非叹了口气,像泄了气的气球,对着楚子航和女孩摆了摆手,笑容比哭还难看:“不好意思,我得走了,打扰你们拍照了。”
他转身的动作有点急,背影在夕阳里晃了晃,像要逃离什么——逃离那团他抓不住的暖。
楚子航顺着他的方向望过去。
喷泉溅起的水花里,陈雯雯站在那儿,白裙下摆沾着栀子花香,风一吹就飘过来。她戴着顶米色的名牌帽子,对着路明非挥手,笑容柔得像刚化的黄油。
身边的女孩撇了撇嘴,声音里带着点孩子气的嗔怪:“什么嘛,他不是有朋友吗?还说自己没朋友,奇怪。”
楚子航没接话,目光还粘在路明非的背影上,眉头轻轻皱着。
“朋友……吗?”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被风卷走。
这两个字在他心里转了圈——路明非要的朋友,和赵孟华那样的,到底不是一回事吧?
路明非快步往喷泉走,鞋底蹭着石板路,发出细碎的声响。
赵孟华正举着相机围着陈雯雯转,像只围着花飞的蜜蜂,嘴里不停指挥:“雯雯,头再侧点,对,保持住,这姿势绝了!”
他的眼睛亮得吓人,镜头里只有陈雯雯,路明非走过来时,他才像刚看见似的,手一挥:“路明非!过来过来,站雯雯旁边,拿着这束花!”
路明非乖乖接过花——玫瑰的刺扎了手,他没吭声,僵硬地站在陈雯雯身边。
他想把腰挺直点,想笑一笑,可身体像被钉住了,手脚摆来摆去,活像刚被提线的木偶。
赵孟华的眉头立刻皱了,镜头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语气里满是嫌弃:“路明非,你挪点!别跟根柱子似的,挡着雯雯了!”
没等路明非动,他又嚷嚷:“花束怎么拿的?挡着雯雯的裙子了!不好看!”
每句话都像小石子,砸在路明非心上,疼倒不疼,就是涩得慌。
路明非按他说的挪了挪,花束换了个姿势,可赵孟华总能挑出毛病——“再往左点”“头抬点”“笑一笑啊,别跟谁欠你钱似的”。
几番折腾下来,路明非的后背都汗湿了,心里只剩疲惫——他早该知道,自己就是个背景板,还是没人待见的那种。
最后赵孟华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算了算了,你到一边去!在这儿净耽误事!”
路明非如释重负,几乎是逃着退到旁边,后背靠在老槐树上,才觉得松了口气。
他看着赵孟华又围着陈雯雯转,镜头离她很近,近得能拍到她睫毛上的夕阳。
赵孟华一会儿蹲下来,镜头对着陈雯雯的裙摆,嘴里说着“这样显腿长”;一会儿又站到喷泉台上,举着相机喊“雯雯看我”——他忙得像在进行什么神圣的仪式,陈雯雯是唯一的神明。
陈雯雯很配合,抬手撩头发的动作都透着优雅,喷泉的水花在她身后闪着五彩的光,像给她镶了层边。她偶尔会笑,眼睛弯成月牙,却没笑到眼底——像在看自己的东西,带着点隐秘的占有欲。
路明非转身,又找了个阶梯坐下。夕阳落在他身上,暖烘烘的,却暖不透心里的凉。他把相机放在腿上,手指划过冰凉的机身,看着不远处的两人,眼神很平静。
嫉妒?好像没了。
他忽然想通了——赵孟华带他来,不过是想在陈雯雯面前装大方,顺便用他的普通,衬自己的优秀。
可那又怎么样呢?
路明非在心底笑了笑,有点自嘲,又有点释然。
只要你们愿意跟我说句话,愿意让我待在旁边,就够了。
风轻轻吹过来,撩起他厚重的刘海。露出的眉眼很精致,却蒙着层落寞,像被遗忘在角落的古老神像,默默看着别人的热闹。
他嘴角缓缓勾起,笑容很淡,淡得像夕阳里的烟。
远处的楚子航,像是被什么牵引着,突然转头。他的目光像精准的箭,瞬间落在阶梯上的路明非身上。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喷泉的水花悬在半空,风停了,连蝉鸣都静了。
楚子航几乎是下意识地举起相机,手指扣在快门上——没多想,就是觉得这瞬间该被留住。
“咔嚓。”
快门声很轻,却像把时间剪了一段下来。
在他的镜头里,路明非被夕阳裹着,周身泛着暖光,像被世界偷偷给了颗糖。少年低着头,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孤独得很干净。
身边的女孩不满地娇嗔:“喂!你拍他干嘛?我们的照片还没拍完呢!”
她的声音把静止的空气搅活了,晚风又吹起来,轻轻拨弄着陈雯雯鬓边的长发。
路明非的目光被那缕头发勾住了,灵魂像出了窍。
记忆突然翻页,回到去年秋天的文学社活动室。
那时也是夕阳,陈雯雯坐在窗边,白衬衫上落着阳光,连绒毛都看得见。她手里拿着本《小王子》,抬头对他笑:“路明非,要不要来我们社?”
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擦过耳朵,那一刻,路明非觉得全世界的光都落在她身上。
那画面刻在他心底,像幅不会褪色的画。他甚至记得,陈雯雯当时指尖夹着书签,书签上印着朵小雏菊——和现在她发间别着的,是同一种。
她一笑,他心里就像开了片花田,每朵花都朝着她的方向开。
暮色慢慢沉下来,像轻薄的纱,遮住了陈雯雯略显蹒跚的脚步,却遮不住她在路明非心里的样子。
画里的陈雯雯,还在低头看着书,偶尔抬眼,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点温柔的牵引。
路明非缓缓抬头,望向天边的夕阳。
那轮太阳离得很近,近得像伸手就能碰到,却又很远,远得像场抓不住的梦。
“孤独的人总是会用心记住生命里出现过的每个人,”他在心底默念,声音很轻,“所以我总是意犹未尽地想起你,在每个星光坠落的晚上,一遍一遍,数我的寂寞。”
暮色越来越浓,他的孤独,也越来越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