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砸下来的。
不是落,是带着重量的砸。每滴雨都像小石子,砸在苏晓樯的发梢上生疼,砸在废墟的碎砖上溅起泥点,泥点粘在她的牛仔裤上,冷得像冰。
风裹着雨往衣领里灌,苏晓樯的声音被撕得零零碎碎,却偏要扯着嗓子喊,像跟整个雨夜较劲。
“你太自私了!路明非你是不是傻?死了就一了百了,留下我背愧疚?”
“我苏晓樯长这么大,还没欠过谁这么大的人情!你不准死!”
她的指甲掐进掌心,泥水里混着血丝。那点疼算什么?远比不上看路明非半边脸碳化时,心脏被攥紧的闷痛。
路明非想笑,嘴角却扯不动——左边脸的皮肤已经硬了,像涂了层沥青,稍微一动就裂开细缝,血珠渗出来,又被雨水冲成淡红的丝。
他只能用还能动的右边眼睛眨了眨,语气里带着惯常的烂梗,声音却虚得像纸。
“小天女,别这么凶啊……我这叫……叫‘牺牲美学’,懂不懂?”
“你看那些电影里的英雄,不都死得挺帅吗?我这算低配版,至少有美女哭坟,值了。”
他心里却在骂自己:路明非你个怂货,都快死了还装X。
其实他怕得要死。怕闭上眼就再也看不到雨,怕苏晓樯的哭声真的变成坟前的悼念,怕自己这辈子就这么衰着结束,连一次“真的厉害”都没做到。
可他不能说。
一说,那点撑着的硬气就垮了。
苏晓樯的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砸在无形的“无尘之地”屏障上,弹成碎珠。她能看见路明非胸腔的起伏越来越弱,像快没电的闹钟,每一次起伏都慢半拍。
“什么美学?你那叫蠢!物理考六十多分的人别乱用术语!”
“别说话了!省点力气!我们找校长,找楚子航,总有办法的!”
她嘴上怼,手却在疯狂捶那道看不见的屏障。掌心被碎砖划破,血渗出来,又被雨水冲干净,可下一秒又有新的血珠冒出来——路明非给她的“不要死”还在生效,伤口愈合的痒意混着心疼,像有虫子在心里爬。
路明非突然咳了。
不是轻咳,是把肺都要咳出来的咳。一口血喷在雨里,红得刺眼,像在黑布上泼了一摊番茄酱,转瞬就被雨水冲淡。
他的肋骨至少断了三根,每咳一下都像有刀在戳肺。可他还是要抬手,用还没碳化的右手朝苏晓樯挥了挥,动作慢得像电影慢放。
“走……快走啊……”
“我这‘无尘之地’撑不了多久,等会儿奥丁来了……你打不过他的。”
“就当我是薛定谔的猫,你走了,我就不算真死——虽然我物理只及格过一次,但这个梗我没记错。”
苏晓樯的哭声突然卡住了。
不是停,是卡住。像磁带绞带的瞬间,她看着路明非的眼皮慢慢往下沉,那只还能转动的右眼,最后看她的眼神里,有自嘲,有无奈,还有点……庆幸?
庆幸自己能护着她?
“你不准闭眼!路明非!”
她扑上去,却被“无尘之地”狠狠弹回来。膝盖磕在碎砖上,疼得她蜷了一下,可她立刻又爬起来,双手拍着那道看不见的墙,拍得掌心通红。
“你醒醒!我还没跟你算上次抢我冰淇淋的账!你还没请我喝可乐!”
路明非没应声。
他的眼皮彻底闭上了。头歪向一边,碳化的左脸贴着冰冷的地面,黑色的龙鳞正从他的下颌往脖子上爬——每一片鳞片都带着金属的冷光,生长时发出细微的“咔嗒”声,像某种昆虫在蜕壳。
雾气开始绕着他的身体转。
不是雨雾,是黑色的雾,雾里裹着若有若无的龙威,压得苏晓樯的呼吸都变重。她明明怕得浑身发颤,脚却像钉在地上,挪不动半步。
她看见路明非的手指动了一下。
不是有意识的动,是神经反射的抽搐。指尖的皮肤裂开,龙鳞的尖端从裂缝里钻出来,闪着幽光。
“路明非……”
苏晓樯的声音软下来,带着哭腔,“别变成怪物好不好?我还认得你……”
她的伤口还在愈合,新的皮肤长出来,痒痒的。这是路明非用最后力气给她的礼物,像他平时塞给她的糖,总是不说原因,却藏着心思。
天边突然传来马蹄声。
不是现代马的蹄声,是沉得能震碎空气的响。每一声“嗒”,都让苏晓樯的膝盖发麻,像有震动从地底传上来,顺着骨头往脑子里钻。
风变了方向。
刚才还往她衣领里灌的风,突然转过去,朝着马蹄声来的方向涌。雨幕被撕开一道口子,口子后面,八足巨马的影子越来越清晰。
它太大了。
比苏晓樯见过的所有马都大,身躯像小山,鬃毛是黑色的,飘起来的时候像燃烧的炭,每一根鬃毛尖都缠着雷光。蹄子踏在地上,能把碎砖踩成粉,雷光从蹄缝里渗出来,在泥水里烫出小泡,冒着白气。
马背上坐着人。
或者说,坐着一个像“塔”的存在。深蓝色的大氅在风里展开,边缘扫过马背上的金甲,发出金属碰撞的脆响。金甲的每一片甲片都亮得发冷,缠着的绷带一圈又一圈,从脖子缠到手腕,连脸都遮住,只露出额头上一只眼睛。
那是只黄金瞳。
亮得像烧红的烙铁,瞳孔里是古奥的纹路,转一下都像有火焰在里面烧。苏晓樯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球要被烫穿,下意识偏过头,却又硬撑着转回来——她不能怕,路明非还在后面躺着。
那人肩上绣着乌鸦,雷光闪过的时候,乌鸦的翅膀像要从布上飞出来,带着股死气沉沉的诡异。
苏晓樯攥紧拳头。
她不懂什么北欧神话,也不知道这是神王奥丁。在她眼里,这就是个穿得怪模怪样、骑着怪马的家伙,是把路明非害成这样的凶手。
奥丁的目光先扫过路明非,黄金瞳里没半点波澜,像在看一块碎砖。然后才落到苏晓樯身上,声音从绷带里传出来,带着古老的回音,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凡人,觐见。”
苏晓樯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
她往前迈了一步,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里,涩得慌,却偏要睁大眼睛瞪回去。
“觐见个鬼!你是什么东西?披个破披风缠满绷带,cosplay没玩够?”
“把这里毁成这样,把路明非弄成那样,你还有脸让我觐见?”
这话刚说完,风突然停了。
雨也停了。
不是渐渐停,是瞬间悬在半空。每滴雨都定在那里,像无数颗透明的钉子,把苏晓樯裹在中间,形成一个诡异的静止空间。
奥丁的黄金瞳亮了亮。
不是之前的灼烈,是带着不悦的冷光,像冰里裹着的火。他收紧缰绳,八足巨马立刻扬起前蹄,雷光在蹄子上炸开,照亮了苏晓樯苍白的脸。
“无知的蝼蚁。”
他的声音比刚才沉了三分,震得苏晓樯的耳朵嗡嗡响,“我乃奥丁,神王奥丁。在我面前,你该匍匐。”
苏晓樯没匍匐。
她反而又往前迈了一步,哪怕腿肚子在打颤,也硬撑着没退。她指着路明非的方向,声音带着哭腔,却格外坚定。
“神王怎么了?神王就能随便伤人?”
“你看他!半边脸都焦了,身上长的是什么鬼东西!你要是真厉害,怎么不敢跟我堂堂正正打一场?”
她其实怕得要死。
那股从奥丁身上散出来的威压,像座无形的塔压在她身上,让她喘不过气。可她不能退——路明非刚才就是这样,明明怕得要死,却还是挡在她前面。
奥丁沉默了。
他低头看着苏晓樯,黄金瞳里的纹路慢慢转着,像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里少了点怒意,多了点冷淡淡的好奇。
“有点胆量。”
“你不知我是谁,却敢跟我对峙。你怎知是我伤了他?”
“说不定,我能救他。”
他俯身下来,马背上的阴影把苏晓樯整个人罩住,像一座移动的黑塔。黄金瞳离得近了,更让人无法直视,苏晓樯能看见瞳孔里自己的倒影,渺小得像只蚂蚁。
可她没移开目光。
“救他?”
她咬着嘴唇,眼泪又要掉下来,却硬生生憋了回去,“你要是想救他,就不会把他弄成这样!路明非说了,薛定谔的猫只要没看见死,就不算死——我没看见他死,你也别想让他死!”
奥丁的目光又转回路明非身上。
他的手指在缰绳上轻轻敲了敲,绷带摩擦着金甲,发出细微的声响。
这个人类少年,真是个谜。
和他那个同样神秘的弟弟一样,明明是凡人之躯,却有着能扛住昆古尼尔的生命力,还能让两个女孩为他拼命。
雨水还悬在半空,苏晓樯的头发贴在脸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她看着奥丁的黄金瞳,突然觉得,这个所谓的神王,其实也挺孤独的。
就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塔。
路明非的塔是没人懂的衰,她的塔是假装坚强的刁蛮,而这个神王的塔,是高高在上的冰冷。
风又开始吹了。
悬着的雨水落下来,砸在苏晓樯的脸上。她抹了把脸,又瞪向奥丁,像只炸毛的小猫。
“你到底救不救?不救我就自己想办法!我苏晓樯还没输过!”
奥丁没回答。
他只是抬起手,指尖的绷带滑落一点,露出里面冰冷的皮肤。黄金瞳里的火焰又亮了起来,这次不是对着苏晓樯,是对着路明非的方向。
路明非的身体还在变。
黑色的龙鳞已经爬到了胸口,碳化的皮肤裂开更多细缝,黑色的雾气绕着他的身体转得更快了。在雾气里,他的手指又抽搐了一下,像是在抓什么。
抓苏晓樯的声音?
还是抓那点没熄灭的,想活着的念头?
苏晓樯的心提了起来。
她看着奥丁的动作,看着路明非的变化,突然觉得,这场雨夜里的对峙,才刚刚开始。而她,绝不会让路明非就这么消失在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