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从走廊窗缝钻进来,裹着点咸湿的潮气——不是海边那种冲鼻的咸,是淡得像眼泪的咸,吹得重症监护室门口的消毒水味软了些。
那味道原本像没稀释的生理盐水,刺得人鼻腔发紧,可混着柳淼淼身上的香草奶昔味,竟变得像被海水泡软的医用纱布,贴在皮肤上,温温的,不扎人了。
路明非刚停住脚,陈雯雯的母亲就猛地回头。
她指节攥着手包带发白,珍珠耳环在走廊顶灯下发颤,碎光溅在 ICU的玻璃门上,又弹回来,落在她通红的眼眶里。
看见我的瞬间,她眼里先是茫然——像迷路的鸟撞见窗户玻璃,接着那茫然突然凝住,湖面投进石子的纹路,顺着眼角的泪沟,一点点爬满整张脸。
陈父也转过身。
深灰西装的褶皱里沾着医院的白絮,像不小心蹭了团棉花,百达翡丽的表盘在软乎乎的灯光下泛着冷光——那光比 ICU的指示灯还凉。
他盯着我的病号服看了两秒,眉峰微蹙,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我心里发虚:上次文学社聚餐,我缩在角落啃鸡翅,连陈雯雯递过来的纸巾都不敢接,现在这西装革履的叔叔,能认出我才怪。
“叔叔阿姨好,我是路明非,”我的声音比刚才还轻,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病号服的衣角,布料磨得指腹发涩,像在搓一块旧橡皮,“仕兰中学的,跟雯雯一个文学社,我是理事……”
顿了顿,脑子突然蹦出上次借《小王子》的事——我把真皮封面蹭了块灰,陈雯雯没说什么,可我现在想起那道印子,心脏就往下沉,沉得像坠了块铅。
“这次聚会……是我组织的。”
陈父的目光落在我手背上的针孔上。
那针孔还泛着红,像颗没长熟的小草莓。
他没吭声,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沉得让空气都发闷,我感觉自己像被这口气压着,连呼吸都要慢半拍。
可陈母突然往前冲了一步。
我还没反应过来,手掌就带着风扫过我的脸颊。
“啪”的一声脆响。
在安静的走廊里炸开。
我脸偏过去。
嘴角蹭到点温热的东西。
不是疼。
是麻。
像被钢琴键狠狠砸了一下手指,连指尖都在发颤。
我没躲,也没抬头。
只是盯着地面上水磨石的纹路。
那纹路歪歪扭扭,像被踩烂的五线谱,每个音符都在喊“是你的错”。
陈母的哭声跟着砸下来,带着崩溃的颤:“都是你们!好好的聚什么会!要是没这破聚会,我家雯雯怎么会躺在这里?她的脊椎啊!医生说可能一辈子站不起来!”
苏恩曦的薯片袋“咯吱”响了最后一声。
她本来靠在墙上嚼薯片,听见那声哭,就直起身,黑胶眼镜滑到鼻尖也没扶,薯片渣粘在唇角,眼神却冷得像刚从冰柜里捞出来的冰块:“阿姨您讲点道理,火灾是线路老化,消防局都出了鉴定——”
她没说的是,中国特殊执行局的人昨天凌晨就封了现场,把烧变形的龙族鳞片当“不明金属残渣”运走,卡塞尔的人在旁边打辅助,连靠近都要报备,哪轮得到外人瞎猜?
但酒德麻衣比她更快。
酒德麻衣本来站在我右边,手指还绕着发梢玩,听见陈母要再抬手,她一把攥住陈母的手腕。
指尖的力道让陈母“嘶”了一声,酒德麻衣眼尾挑着,绯色眼影在光下像燃着的小火苗:“打孩子算什么本事?您女儿的事,跟他没关系。”
倒是柳淼淼。
她没说话,只是悄悄往我身前挪了挪。
奶白色裙摆蹭到我的裤腿,温温的,像揣了个热乎的小馒头。
她攥着我衣角的手有点抖,指节粉粉的,耳尖红得能滴出血,却偏要抬着头看陈母——那眼神软乎乎的,却带着点不肯退的倔强,像钢琴上没按下去的白键,明明轻轻一碰就会陷下去,偏要挺着。
“别这样。”
我突然开口,声音有点哑。
我轻轻挣开柳淼淼的手,又拍了拍酒德麻衣的胳膊,让她松开陈母。
陈母的手腕上已经留下了红印,像被红绳勒过。
我看着那印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下——是我的错。
奥丁盯上苏晓樯是因为我的龙族血脉,陈雯雯被卷进火灾是因为我把战场引到了放映厅。
原来我就像个麻烦的开关,谁碰我,谁就倒霉。
“要是没有我就好了。”
这句话突然冒出来,在我脑子里转着圈,像没关紧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停不下来。
我想起文学社招新时,陈雯雯站在讲台上读诗,阳光落在她头发上,金闪闪的。
赵孟华坐在第一排,眼睛亮得像星星,手里还攥着要送她的蒲公英。
要是没有我,陈雯雯现在该跟赵孟华去操场看蒲公英,风一吹,绒毛飘满天空,而不是躺在 ICU里,连翻个身都要靠护士。
原来愧疚这东西,就像粘在手上的口香糖,越搓越黏,你以为躲着就好,其实它早把你手指头染脏了。
正瞎想的时候,肩膀突然一沉。
不是轻触,是有重量的冷意——像有人往你肩上放了块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铁块。
我差点跳起来——这医院里除了护士,谁会主动碰我?
抬头的瞬间,我愣住了。
楚子航站在我身后。
黑发梳得比平时还齐,没遮着眼眉,深棕色美瞳把黄金瞳藏得严严实实,但那眼神还是像冰锥,能扎穿人心里的破洞。
他穿着黑色立领夹克,拉链拉到顶,在暖乎乎的走廊里像块没化的冰,连衣角都没晃一下。
这家伙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该在飞机上吗?这么快就来了?
“想什么?”
楚子航的声音跟他的人一样,没什么起伏,却比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更能让人冷静——像喝了口冰可乐,气泡在喉咙里炸开,脑子瞬间清醒了。
我挠挠头,没好意思说自己在犯怂,只含糊:“没……没什么。”
心里却疯狂吐槽:这家伙平时惜字如金,三句话能缩成一句,今天怎么还会问人想什么?难道是怕我哭?可我看起来像会哭的人吗?我可是路明非,打游戏能连赢十把的男人!
楚子航没追问。
只是手还搭在我肩膀上,一下一下拍着,节奏慢得像老钟的摆,不重,却比任何安慰的话都管用——就像你走夜路时,身后有人跟着,不说话,却让你敢往前走。
接着,他转过身,走向陈雯雯的父母。
站得笔直,肩线宽而平,像棵不会弯的白杨树,连影子都透着硬气。
“我是楚子航,仕兰中学的毕业生。”
他先报身份,语速平缓,却带着让人没法忽视的分量——像敲在桌子上的硬币,每一个字都响当当的。
“之前拿过全国物理竞赛金奖,也在松山湖救过落水的学生,叔叔您可能在本地新闻上见过。”
陈父的眼睛亮了点。
他攥着陈母的手紧了紧,指节的白意淡了些:仕兰的楚子航,谁没听过?那是能让校长亲自举着锦旗送出门的狠角色,不是随便编个名字就能蒙人的。
陈母却还是皱着眉,声音里带着哭腔的怀疑:“楚同学,你说的那个学院……到底靠谱吗?我家雯雯的腿,医生都说……”
话没说完,就被眼泪堵了回去,肩膀一抽一抽的,像被风吹得发抖的树叶。
楚子航没让她的情绪冷下来。
他从内侧口袋掏出一叠打印纸——边缘齐整,没有一点褶皱,像是刚从文件袋里拿出来,连角都没翘。
“卡塞尔学院是私立研究型学院,主攻生物医学和特殊领域,跟哈佛医学院、约翰霍普金斯医院都有合作。”
他把纸递过去,指尖没碰到陈父的手,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像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
“这是实验室的资质证书,还有去年的案例——患者是 17岁的女生,脊髓损伤程度跟雯雯差不多,术后六个月能正常行走,现在已经回学校上课了。”
陈父接过来,手指有点抖。
纸上的字密密麻麻,却排版工整,像打印好的乐谱。
照片里的女生笑着站在阳光下,手里举着毕业证书,身后是大片的蒲公英,风一吹,绒毛飘得满世界都是。
他翻到最后一页,盖着学院的红色印章,旁边还有主治医生的签名,名字后面跟着一长串头衔,都是他在医学期刊上见过的——那些名字,平时想请都请不来。
“那……费用呢?”
陈母的声音软了点,却还是没放下心——这种顶尖治疗,怕是把家里的资产变卖,再加上一辈子的积蓄,都不够填窟窿。
楚子航的回答干脆,没半点拖泥带水:“学院会承担所有费用,包括后续的康复治疗。昂热教授明天会带团队过来,跟医院做全面对接,方案会根据雯雯的检查结果定制,不会有风险。”
他顿了顿,补充了句平时绝不会说的软话——我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阿姨,有些遗憾不是用来背的,是用来拆的——像拆积木,坏了的块扔掉,剩下的还能拼出新的样子。陈雯雯同学还年轻,她该能自己走出去看蒲公英,而不是在病房里,看着窗外的风发呆。”
这句话像颗小石子,砸进了陈母的心里。
她看着照片里的女生,又想起女儿床头那本画满蒲公英的笔记本——每一页都画着小小的绒毛,旁边写着“想和大家一起去看”。
眼泪突然就变热了——不是崩溃的哭,是带着点希望的湿,像雨后的小草,终于能抬头见太阳了。
陈父把资料叠好,递还给楚子航,语气里没了刚才的冷,多了点感激:“楚同学,要是这样……我们信你。刚才对路明非同学,是我们太激动了,对不起。”
我连忙摇头:“没事阿姨,我知道你们担心雯雯。”
心里却松了口气——原来楚子航不是只会耍刀砍死侍,讲道理的时候也这么厉害,跟平时那个“面瘫冰块”完全不一样。早知道他这么会说,刚才我就不用在心里演那么多戏了。
走廊的旧彩电突然飘出段旋律。
声音调得很低,软乎乎的,裹着点海风的咸,像有人在耳边哼“星子掉进了玻璃罐,未完成的梦会发光”。
那调子慢慢绕着走廊转,像浸了月光的水,落在楚子航的夹克上,也落在我的病号服上,把那些皱巴巴的布料,都照得软了些。
窗外的渔船还在晃,蓝绿色的海水拍着沙滩,“哗啦”“哗啦”,像在打节拍。
阳光透过玻璃窗,把吊瓶里的药水照得亮晶晶的,像撒了把星星,每一颗都在闪。
我眼角的湿痕早就干了。
现在看着楚子航的背影,突然觉得刚才的绝望像被风吹散了——原来英雄不是不怕,是知道怕了也得往前;原来有些错不是只能后悔,是能拿着力量去补。
就像妖刀村雨藏在鞘里的刃,平时看着冷,拔出来的时候,总能劈开黑暗。
而我们这些普通人,或许不是天生的英雄,但只要有人在身后推一把,也能跟着光,往前走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