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瓶“滴答”的节奏还在耳边绕,像谁用指尖轻轻敲着旧时钟的齿轮。
路明非刚擦过眼角的湿痕还带着海水似的凉,门轴就“吱呀”一声吐出道影子。
先是片奶白色的裙角扫过门槛,混着浅淡的奶香飘进来,像刚拆开的奶糖裹着软风。
接着是薯片袋“窸窣”的声响,脆得像咬碎了冬天的薄冰。
最后是高跟鞋敲地的清脆声,像把碎冰撒在水磨石地面上,一步步撞在耳朵里。
他抬眼时,正好看见柳淼淼攥着裙角站在门口。
奶白色蕾丝裙的裙摆沾着点未干的雨星,像落在花瓣上的露珠。
发梢软乎乎地贴在颈侧,看见他望过来,耳尖先红了,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裙摆上的小花绣纹——那花纹他记得,上次柳淼淼弹钢琴时,裙摆扫过琴键,这小花就跟着晃,像跟着旋律跳。
苏恩曦跟在后面,没穿平日里挺括的西装套裙。
换了件松垮的浅灰居家 T恤,衣角还沾着点薯片渣,像不小心蹭了片碎云。
黑胶粗框眼镜滑到鼻尖,她没扶,手里捏着半袋黄瓜味薯片,却没往嘴里送。
薯片的咸香混着高档香水味,在消毒水气息里挤出片特别的味道,像在苦咖啡里加了勺盐。
最后进来的是酒德麻衣。
黑长发高高束在脑后,马尾发尾随着动作轻晃,像墨色的绸带飘在风里。
紧身黑丝吊带裙外面套了件短款黑色西装,既没丢御姐的张扬,又添了点迁就病房氛围的收敛。
红底高跟鞋踩在地上,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尖上,眼尾的绯色眼影在软乎乎的灯光下,泛着点媚气的光,像傍晚天边的霞。
“你们怎么来了?”路明非扯了扯病号服的领口,想把没擦干的眼角藏一藏。
指尖碰到布料的凉,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在抖。
可他还是没忍住弯了弯嘴角——这三个姑娘凑在一起的样子,像把甜品店、华尔街和时尚秀场揉进了这间旧病房。
有点荒诞,又有点让人踏实,像迷路时突然看见熟悉的路灯。
苏恩曦先凑过来,把薯片袋往床头柜上一放。
塑料袋碰着玻璃水杯,发出“叮”的轻响,像琴键错了个音。
她手指敲了敲上面的苹果,果皮亮得像打蜡:“护士说你烧退了但还逞能,不来盯着点,怕你半夜爬起来找陈雯雯。”
这话半是调侃半是认真,镜片后的眼睛却没了平时的俏皮,垂着的视线落在吊瓶上,像在回避什么,又像在数那“滴答”的节奏。
酒德麻衣靠在门框上,双臂抱在胸前,衬得腰肢更细。
长腿交叠着,却没了平时的侵略感,只是轻轻咬着下唇。
平时总带狡黠的眼神,此刻有点飘,落在窗外那片海面上,像被海浪晃乱了神。
海风从窗缝钻进来,撩起她的发梢,发尾扫过锁骨,像羽毛轻轻挠了下,她却没动。
柳淼淼走到病床边,手指轻轻碰了碰路明非露在外面的手背。
凉得像刚沾过海风,她赶紧收回手,攥着裙角的力道重了点,指节泛出浅粉。
声音软乎乎的,像浸了温水:“我们……就是来看看你。”
路明非心里“咯噔”一下——这三人的反应太不对劲了。
苏恩曦不跟他斗嘴,酒德麻衣不调侃他“小白兔”,连柳淼淼都没偷偷往他口袋里塞奶糖。
只有沉默像潮水似的漫过来,裹着吊瓶的滴答声,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突然觉得,这病房里的空气比海水还沉,吸一口都能呛到嗓子。
“陈雯雯呢?”他往前凑了凑,病号服的衣角蹭到床栏杆,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像砂纸擦过木头,有点刺耳。
“还有苏晓樯,她怎么样了?放映厅之后,你们把她们带去哪里了?”
这话问出口,病房里的沉默更沉了。
苏恩曦捏着薯片袋的手指更用力,包装袋发出“咯吱”的声响,像要被捏碎。
酒德麻衣终于收回视线,却避开了他的眼睛,看向天花板上的裂纹,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柳淼淼的眼眶有点红,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纤长的手指——那双手弹钢琴时能跳出月光,此刻却攥得指节泛白,连掌心的薄茧都透着紧张,像怕碰碎什么易碎的东西。
“别跟我玩沉默是金啊。”路明非的声音有点发颤,他伸手想去抓苏恩曦的手腕。
却被她轻轻躲开,指尖只碰到一片空凉。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苏晓樯她……”
“苏晓樯逃走了。”苏恩曦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
像琴弦绷久了,发出来的音都带着颤。
“逃走了?”路明非愣了愣,心里却松了口气——逃走总比出事好。
可随即又揪紧了,像刚松开的弦又被猛地拉紧:“那陈雯雯呢?雯雯在哪里?你们怎么不提她?”
他掀开被子就想下床,脚刚碰到冰凉的地面。
像踩在冬天的雪地里,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
手腕就被一只温热却有力的手攥住——是酒德麻衣,她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指尖带着点香水味,力道却重得像铁钳,攥得他手腕发疼。
“你干什么?”路明非想挣开,却被她另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那力道像是要把他按回床里,疼得他龇牙咧嘴:“大姐!你这手劲是跟少林寺武僧学的吗?疼疼疼!”
“老实躺着。”酒德麻衣的声音冷了点,却没松开手。
眼神里闪过点复杂的情绪,有无奈,还有点心疼,像看着不懂事的小孩:“你烧刚退,还想乱跑?”
“我要去找陈雯雯!”路明非急了,声音都拔高了。
嗓子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我不能让她像小时候那样……像小时候那样被忘了!”
他怕,怕陈雯雯再一次把关于他的记忆弄丢,怕这次连他都找不到她。
怕那个会把玫瑰花瓣夹进童话书的女孩,最后只留下个模糊的影子,像被风刮走的纸飞机。
“你现在去找她也没用。”酒德麻衣的手指松了点,却还是没放开。
眼神软了点,像融化的冰:“陈雯雯她……”
“她怎么了?”路明非盯着她的眼睛,心脏跳得像要撞破胸口。
每一次跳动都带着疼,像有小锤子在敲:“你说啊!”
“她伤到了脊椎,现在全身瘫痪。”酒德麻衣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在路明非心上。
“医生说,可能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不可能!”路明非猛地睁大眼睛,黄金瞳在眼底闪了下,又迅速隐去。
他抓着酒德麻衣的胳膊,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肤里:“我用了言灵・不要死!我明明在放映厅里抱着她的时候,用了言灵!那东西能修复外伤,能让生机不寂灭,怎么会……怎么会全身瘫痪?”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是呢喃。
眼神也失焦了,落在空荡的病房里,像在找什么不存在的东西——找那个能让陈雯雯好起来的理由,找那个能推翻“瘫痪”这两个字的奇迹。
可空气里只有消毒水的味道,还有吊瓶“滴答”的声,像在数着他的绝望。
就在这时,柳淼淼轻轻拉了拉酒德麻衣的衣角。
声音软乎乎的,却带着点坚定,像琴弦弹出的重音:“还是我跟他说吧。”
她走到路明非床边,慢慢坐下。
床垫陷下去一小块,像接住了她的重量。
指尖无意识地摸着床栏杆上磨亮的地方,那处的金属泛着光,像被无数次触摸过。
眼神飘向窗外,像是落进了某个滚烫的回忆里——
火味还在鼻腔里烧,呛得人眼泪直流。
柳淼淼拖着陈雯雯的胳膊,指尖沾着陈雯雯后背的血,黏糊糊的,像刚融化的糖。
路明非躺在不远处,脸色苍白,眼睛闭着,连呼吸都轻得像要断了。
酒德麻衣和苏恩曦正架着他往门口跑,火舌舔着放映厅的座椅,发出“噼啪”的声响,像在催着他们快点逃,又像在嘲笑他们的狼狈。
“淼淼!快跟上!”苏恩曦回头喊她,声音里带着慌。
手里还攥着路明非的手腕,生怕他滑下去,指节都泛了白。
柳淼淼咬着牙,把陈雯雯的胳膊往自己肩上扛了扛。
脚步却越来越沉——陈雯雯的身体软得像没骨头,压得她肩膀发疼。
而前面的走廊长得像没有尽头,墙壁是灰扑扑的,连个窗户都没有。
只有应急灯的绿光在前面晃,照得影子歪歪扭扭的,像要把他们吞进去,又像被揉碎的旋律,飘在黑暗里。
“怎么办……好像走不完……”她小声嘀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
她怕自己一哭,就真的撑不住了,就真的要把陈雯雯和路明非丢在这里。
指尖还留着琴键的温度,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练琴,妈妈说“再坚持一下,就能弹出完整的曲子了”,可现在,她连“坚持”两个字都快咬不住了。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突然亮起道冷光。
接着是脚步声——不是他们这样慌乱的,是稳的,带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像节拍器敲出的准音。
柳淼淼抬头,看见个穿紧身黑色作战服的女人走过来。
衣服上别着个银色的徽章,是半朽的世界树图案,她好像在哪本画册上见过,却记不清了。
女人的头发束在脑后,眼神凌厉得像刀,却在看见他们时,稍微软了点,像冰融了一角。
“周老师?”柳淼淼愣了愣——那是她的音乐老师周樱。
平时总穿着优雅的连衣裙,弹钢琴时指尖比月光还软,怎么会穿着作战服,出现在这里?
她的指尖还应该沾着松香,而不是作战服上的硝烟味才对。
周樱没说话,只是挥了挥手。
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穿黑色作战服的人,迅速架起陈雯雯和路明非,动作利落得像训练过的士兵。
“跟我走。”她的声音比平时冷了点,却带着让人信服的力量,像定音鼓敲在心上,“这里不安全。”
离开那栋烧着的建筑后,柳淼淼还没缓过劲。
手腕就突然被人攥住——是酒德麻衣,她不知什么时候拔了把刀,刀背抵在柳淼淼的脖子上,凉得像冰。
那凉意顺着皮肤往心里钻,比刚才的火味还让人发慌。
“你干什么?”柳淼淼的声音发颤,却强迫自己没往后缩。
她看见酒德麻衣的眼睛里,闪着和周樱一样的黄金瞳,亮得吓人:“我们不是一伙的吗?为什么要杀我?”
“路明非身上的事,不能让外人知道。”苏恩曦站在旁边,手里还捏着半袋薯片,却没了平时的俏皮。
眼神冷得像霜,薯片的咸香在她身边都淡了:“你知道得太多了。”
柳淼淼的心跳得飞快,脖子上的刀背更凉了。
可她却突然笑了,声音软乎乎的,却带着点笃定,像弹出了个准音:“我就知道你们不是一般人。”
她早就发现了,路明非有时候会突然睁着金色的眼睛,像变了个人;今天在放映厅里,酒德麻衣和苏恩曦动手时,眼睛里也闪着一样的光。
“你们和路明非一样,都有金色的眼睛,对不对?”
酒德麻衣的手顿了顿,刀背离柳淼淼的脖子远了点。
那点凉意消失了,柳淼淼却觉得心里更定了。
“我可以保密。”柳淼淼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像在钢琴上按下一个键,不重,却清晰:“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关于金色的眼睛,关于今天的事。”
“只有死人才会老老实实闭嘴。”苏恩曦咬了口薯片,声音里带着点嘲讽。
薯片的脆响在空气里格外清晰:“你觉得我们会信你?”
“你们有超能力,可万一我死了,你们能保证我的尸体里不会留下什么线索吗?”柳淼淼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酒德麻衣的手腕。
那处的皮肤带着点凉,却没再用力:“况且,我死了,路明非会无动于衷吗?他虽然看起来衰,可最护着朋友了。”
就像小时候,有人笑她弹钢琴弹错音,路明非会偷偷把那人的橡皮藏起来一样。
酒德麻衣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松开手,把刀收了回去。
嘴角勾了个浅弧,像冰上开了朵小花:“小玫瑰倒是有魄力,你赢了。”
“我想加入你们。”柳淼淼突然说,耳尖红了点,却没躲开她们的视线。
像鼓足勇气弹出一个高难度的音:“我喜欢路明非,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接近他,但我看得出来,你们也喜欢他。所以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我还没接触过你们的世界,但我想加入,想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
“你问路明非,也能知道。”苏恩曦挑眉,有点意外。
薯片袋被她捏得“窸窣”响。
“他不会告诉我的。”柳淼淼摇了摇头,眼神软了点,像被风拂过的琴弦。
“他要是想说,早就说了。他总把事情藏在心里,怕我们担心。”
就像他从不提自己为什么总一个人待在天台,也从不提眼睛里偶尔闪过的金色。
回忆到这里,柳淼淼轻轻叹了口气。
指尖从床栏杆上移开,落在路明非的手背上,温温的,像阳光落在琴键上:“后来周老师说,陈雯雯的脊椎伤是旧伤叠加新伤,未知的力量修复了表面的外伤,但没办法治好早就受损的神经……”
路明非没说话,只是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
那些像藤蔓似的纹路,此刻在他眼里,像极了陈雯雯后背缠着的绷带,像极了她躺在病床上不能动的样子。
他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着,疼得发闷,却没再哭——他怕自己一哭,就更没勇气去见陈雯雯了。
人好像总在最该坚强的时候,才发现眼泪比想象中沉,就像以为能扛住所有事的人,看见别人的憔悴就会慌。
“走吧。”酒德麻衣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力道轻了很多,像怕碰碎他似的。
“带你去见她。”
苏恩曦帮他掀开被子,被角蹭过他的腿,带着点凉。
柳淼淼递过来双拖鞋,是她带来的,粉白色的,还带着点奶香,像刚从甜品店拿出来的。
路明非慢慢下床,脚踩在拖鞋上,软乎乎的,却没觉得舒服——他怕,怕见到陈雯雯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怕见到她眼里的失望,怕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就像小时候,陈雯雯让他帮忙捡掉在树上的风筝,他却够不到,只能看着风筝在风里晃。
三人陪着他往重症监护室走。
走廊的玻璃窗把阳光滤得软乎乎的,落在水磨石地面上,像撒了层碎金。
亮得晃眼,却暖不了路明非冰凉的指尖。
吊瓶已经拔了,手背还留着针孔,像个小小的印记,提醒着他之前的慌乱。
四个人的脚步声叠在一起,像慢板的琴键敲在地面上,每一步都带着沉。
就在这时,路明非的脚步突然顿住。
重症监护室门口站着两个人。
男人穿着定制的深灰西装,袖口绣着暗纹,却皱得像被揉过的乐谱。
左手腕上的百达翡丽闪着光,表盘里的指针却像卡住似的,走得慢。
他背对着路明非,肩膀垮着,像被抽走了力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下摆,那处的布料已经被揉得发毛。
眼窝陷下去,眼下的青黑比西装上的暗纹还重,连头发都没打理,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遮不住眼底的红。
女人站在他旁边,穿着米白色的真丝长裙,裙摆上绣着珍珠串成的花,却沾着点灰尘,像落在花瓣上的灰。
她手里攥着个鳄鱼皮手包,包身泛着光,却被攥得变了形,指节泛白。
珍珠耳环晃着光,却遮不住耳垂上的红,像是揉了太久。
她盯着重症监护室的门,眼睛眨都不眨,睫毛上沾着点湿,像刚落上的露水,风一吹就会掉下来。
路明非愣了愣——这是陈雯雯的父母?
原来陈雯雯家是这种 level的?早知道当初借她的《小王子》不该用橡皮蹭脏封面,现在想想,那本书的封面好像是真皮的……
他心里默默吐槽,却没敢说出口。
因为他看见女人抬手擦了擦眼睛,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什么,却还是有眼泪掉下来,砸在手包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落在丝绒上的雨。
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点楼下花园的花香。
像被揉碎的旋律飘在空气里,轻轻裹住这两个人的背影。
明明是穿着华服的人,却透着比病房里的消毒水还浓的憔悴,像被风吹蔫的花,再贵的肥料也救不回来。
女人终于开了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点颤:“雯雯醒了吗?”
男人没回头,只是摇了摇头,声音比西装的布料还哑:“医生说还要等。”
路明非站在原地,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原来不管是有钱还是没钱,在“担心”这件事上,都是一样的沉。
就像不管是钢琴弹得好还是不好,疼的时候,眼泪都是咸的。
他攥了攥手指,手背的针孔有点疼,却没再慌——至少,还能等。
能等,就还有希望,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