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迹斑斑的天台门被风撞得吱呀作响,声线拖得老长,像濒死的海鸟在雾里哀鸣。
夕阳把云层染成融化的金橘色,碎光漏过栏杆,在陈雯雯的白裙上投下细碎的阴影——那裙摆扫过台阶时,连灰尘都似被温柔拢住,却又裹着点冷意,随她转身的动作飘出缕栀子香。
她指尖捏着片蒲公英,绒毛被风撩得颤巍巍的,像随时会飘走的星子。
“早上看他躲我时,睫毛垂得快盖住眼睛,”陈雯雯的声音轻得像雾,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执念,“像怕光的小虫子,连呼吸都放轻了——是我太急了,急得忘了他连跟女生对视都要脸红。”
柳淼淼攥着空牛奶瓶的手紧了紧,指腹反复蹭着瓶身上残存的温痕,那点暖意早凉了大半。
她的声音还是软的,却像裹了层细沙,刮得人耳朵疼:“急的是你吗?陈雯雯,你总把文学社当笼子,”瓶底磕在栏杆上,发出清脆的响,“把他当里面的蒲公英,说是聘他当理事,其实是怕他被风吹去别的地方吧?”
她抬眼时,马尾辫晃了晃,奶香味里掺了点火药味:“你给过他机会吗?每次聊高考志愿都绕着‘我们’说,说要一起去看海边的灯塔,却从没问过他想考去北方还是南方——你连他讨厌吃海鲜都忘了,还说要带他去灯塔边的渔排?”
“我没问?”陈雯雯突然笑了,那笑像碎冰撞在玻璃上,轻却冷,“那你呢?柳淼淼,每天早上准时递热牛奶,错题本上把他不会的题标成粉色,跟只偷腥的猫似的,趁我整理社团资料时凑上去——”
她往前迈了半步,白裙绷得紧,栀子香陡然浓了些:“我早跟他说好了,等高考完就去看那座百年灯塔,我连附近的民宿都查好了,是他喜欢的能看见浪拍礁石的房间,你插进来算什么?”
蒲公英的绒毛突然被风卷得飞散,陈雯雯伸手去抓,指尖却被柳淼淼抬手挡住。
两个平时软得像棉花糖的姑娘,此刻眼神都亮得吓人,像两簇快烧起来的小火苗。
“说我偷?”柳淼淼的声音拔高了点,又很快压下去,“你才是吊着他!明明知道他把你写进作文里,写‘陈雯雯学姐的裙摆像栀子花开’,却总用‘社团事忙’当借口,让他看得见摸不着——这比饿了三天的人盯着蛋糕却吃不到还残忍!”
“我那是在等他长大!”陈雯雯的指尖掐进掌心,“他心思软得像泡发的棉花,现在把话挑明,他只会慌得躲起来——你看今天,他躲我躲得像只受惊的兔子,连我递给他的活动计划都不敢接!”
柳淼淼突然不说话了,低头盯着牛奶瓶上的指印,那些浅白色的印子像小月亮。
“早上递牛奶时,他手缩得比闪电还快,”她的声音沉了些,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我还以为是牛奶太烫,后来才想明白,他是怕碰我——怕碰了我,又对不起你。”
她抬头时,眼里的光暗了暗,奶香味也淡了:“是不是我们俩加起来的喜欢,太沉了?沉得他快喘不过气,只能往人群里躲?”
陈雯雯捏着蒲公英的手松了松,绒毛飘向夕阳里,像细碎的光。
她望着远处的教学楼,窗玻璃反射着金橘色的光,像海面的浪。
“以前总觉得,喜欢就得攥在手里,”她的声音轻得快被风吹走,“不然会像蒲公英一样飘走,飘到再也找不见的地方。可刚才看见他缩在人群里的样子,突然觉得——攥太紧的沙子会从指缝漏光,攥太紧的人会往暗处逃。”
“那……”柳淼淼咬了咬嘴唇,把空牛奶瓶转了个圈,“咱们别吵了?”
她抬头时,眼里的火气消了些,奶香味又软回来:“等他愿意抬头看我们的时候,再问他,是想喝加了糖的热牛奶,还是想跟我一起弹钢琴,或者……想跟你去看灯塔。”
陈雯雯笑了,这次的笑软了些,栀子香也温和起来:“行啊。但你别偷偷给牛奶加糖,他最近在控糖,牙医说他有蛀牙风险。”
“你也别把文学社的活动都按他喜欢的来,”柳淼淼也笑了,晃了晃空牛奶瓶,“上次你把诗歌分享会定在他练篮球的时间,以为我没看出来?”
奶香味和栀子香缠在一起,顺着风往下飘,像条温柔的绳子,轻轻绕住了楼梯口的阴影。
楼梯阴影里的路明非,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
冰凉的墙贴着后背,却压不住心口的闷。
他听见“海边灯塔”,听见“加糖牛奶”,还听见她们互相拆台——好家伙,平时软得像棉花糖的俩姑娘,吵起来跟俩要抢最后一块肉的小兽似的,早知道他就不该躲上天台,该去小卖部买根绿豆冰棍,躲在操场角落啃到放学。
路明非在心里疯狂吐槽,可喉咙却发紧得像被什么堵住。
原来她们什么都知道,知道他的怂,知道他的慌,知道他昨晚跟苏恩曦她们疯到半夜,却没拆穿,反而像两只护崽的小兽,先为他吵得面红耳赤,再为他退到同一条线。
他想起昨晚酒德麻衣递来的红酒杯,杯底晃着的光像暗夜里的浪,把他卷进了不该去的地方。
现在才明白,有些光看着亮,其实是裹着糖衣的陷阱;有些温柔看着软,却能托着你不让你沉进海底。
可他呢?像块沾了泥的烂布,蹭了陈雯雯的栀子香,又沾了柳淼淼的牛奶味,最后还要让她们为他妥协——这算什么?占着茅坑不拉屎,还让别人给他递纸?
“真没出息。”
路明非在心里骂自己,他闭上眼,在心里默念那句熟悉的咒文——言灵·时间零。
不是被动触发,是他主动要按下时间的暂停键。
周围的声音突然慢了下来,慢得像被冻住的浪。
天台的风停了,陈雯雯飘动的裙摆悬在半空,像朵定格的栀子;柳淼淼扬起的嘴角僵在那里,奶香味也似被凝固;连飞散的蒲公英绒毛都定在了夕阳里,像悬着的细碎星光。
路明非睁开眼,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台阶上拉得很长,脚步迈出去时,快得像一阵风——快得能躲开所有目光,却躲不开心里的慢。
他知道时间零的用处,以前总觉得这是逃命的本事,现在才发现,最快的速度也追不上已经发生的事。
他能快得让陈雯雯和柳淼淼看不见自己的背影,却慢得忘不掉她们刚才的话;能快得跑出仕兰中学的校门,却慢得让愧疚在心里生根发芽。
跑过教学楼时,他瞥见窗户里的自己,脸色白得像张纸。
口袋里的热牛奶还温着,是柳淼淼下车时塞给他的,此刻那温度透过塑料渗到手心,烫得他心慌。
路明非突然觉得,喜欢这东西就像揣着杯热牛奶,你越怕烫越攥紧,手越疼,最后要么洒了,要么凉了——他现在就是那只攥着热牛奶的手,既不敢喝,又不敢放,只能逃。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天台的栀子香和奶香味,像两条温柔的线,拽着他的衣角。
路明非咬着牙往前跑,眼泪差点掉下来。
他想,自己大概就是条胆小的鱼,明明怕沉进漆黑的海底,却又怕浮上来时,看见那两束为他亮着的光——因为他知道,他配不上那光,就像配不上那杯没开封的热牛奶,配不上那片没吹完的蒲公英,更配不上她们愿意为他停下的温柔。
晨风格外软。
裹着六月末的余温扫过老樱花树。
花瓣簌簌落的声响像细沙擦过玻璃。
最后堆在旧礼堂的窗台上,像谁撒了把没化透的碎雪。
路明非攥着书包带站在门口。
脚像灌了铅——不是夸张,是真的沉。
他昨晚在被窝里烙了半宿饼,把“忘带钥匙”“肚子疼”的借口编了个遍。
可柳淼淼的黑色宝马就停在楼下。
同桌兼邻居这层关系,比班主任的考勤本还狠,根本没给他逃的缝隙。
更别提陈雯雯是社长。
他这个理事上周还拍着胸脯说“活动必到”,总不能当缩头乌龟。
传出去人家得说“路明非连对姑娘失约都干得出来”,那他最后点可怜的面子都没了。
他刚推开门。
一股风先扑了过来。
混着木质座椅的霉味,还有淡淡的栀子香——是陈雯雯常用的护手霜味道。
陈雯雯坐在靠窗第三排。
白裙角被风撩得轻轻晃,像水面上的白莲花瓣。
见他进来,她指尖往旁边空座指了指。
那位置刚好对着老樱花树的树顶,枝桠间漏下的光斑能刚好落在笔记本上。
以前路明非总趴在这儿跟她抱怨“这地儿适合摸鱼看云”,她记了半学期,显然是特地留的。
“躲了三天,终于肯露面了?”
柳淼淼的声音从旁边飘过来。
带着点奶香味的笑,像刚出炉的小面包,软乎乎的,却藏着点没说透的调侃。
她指尖捏着块橘子糖递过来,糖纸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金。
“我妈烤的小饼干,塞你书包侧兜了。热牛奶在桌肚里——没加糖,知道你怕腻。”
路明非没敢抬头。
指尖捏着橘子糖的糖纸。
哗啦,哗啦,糖纸摩擦的声音在安静的礼堂里格外清楚。
“谢、谢谢。”
心里却在骂:好家伙,这无微不至的劲儿,跟装了监控似的。
我要是再躲,怕是要被她拎去家里喝爱心牛奶,连逃的路都堵死。
礼堂里渐渐坐满了人。
徐岩岩和徐淼淼两个胖子挤在最后排。
脑袋凑在一起,掰着手指头数“今天活动结束能不能蹭赵孟华的车去吃汉堡”。
声音不大,却刚好飘进路明非耳朵里。
赵孟华拎着笔记本走进来。
白衬衫熨得笔挺,没有一丝褶皱。
头发梳得锃亮,发胶的味道隔着三排都能闻到。
活像刚从偶像剧里走出来的男主——路明非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赵学霸这打扮,怕不是把“我喜欢陈雯雯”四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生怕谁不知道他要在女神面前装样子。
“安静下。”
赵孟华敲了敲讲台。
声音亮得能穿透礼堂的旧木梁,带着点刻意的威严。
“这学期最后次校内活动,主题是‘理想’。老规矩,我先抛砖引玉。”
他顿了顿。
眼神精准地扫过陈雯雯,嘴角扬得更高,像是在展示什么宝贝。
“我的理想是考进清北,读金融系,以后进投行。三年内做到项目经理——毕竟男人得有事业,才能给喜欢的人安稳生活。”
台下有人起哄。
徐岩岩举着手喊:“华哥牛逼!我跟我弟的理想简单,我的是吃遍咱们市所有火锅店,徐淼淼是吃遍所有烧烤摊!我俩凑一对,就是‘吃货界的卧龙凤雏’!”
徐淼淼在旁边点头如捣蒜。
“对!以后华哥要是开公司,我俩去给你当试吃员,保证把员工餐水平提到天花板!”
路明非趴在桌上。
肩膀控制不住地抽——这俩活宝的理想,跟他俩的肚子一样实在。
比赵孟华那套“事业论”可爱多了。
可笑着笑着,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赵孟华的目光突然锁在他身上,像探照灯似的。
“路明非,该你了。别跟个闷葫芦似的,大家都分享了,你不说是不给面子?”
路明非猛地站起来。
手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饼干。
饼干渣掉在裤子上,他都没察觉。
嘴里含糊不清:“我……我哪有什么理想。”
他挠了挠头,烂话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外蹦,根本拦不住。
“以前我觉得自己就是条没方向的鱼,混进人群里就找不着了。
未来就是考个没人知道的大学,谈个恋爱,出来找份朝九晚五的工作。
租个小破房,我爸妈想起我就催婚,我就结婚生娃。
天天上班挤地铁,被人推来推去——跟大多数人一样,没什么特别的,也没什么值得被记住的。”
他顿了顿。
声音低了点,像在跟自己说话。
“现在更迷茫了。
理想那玩意儿,就像老樱花树的花,看着热闹,风一吹就散。
你伸手去抓,手里只剩点碎花瓣,连香味都留不住。
我只想珍惜当下……比如,今天能安安稳稳把活动混过去,别出什么岔子。”
“嚯!”
徐岩岩怪叫一声,声音能掀翻屋顶。
“路明非你这是想珍惜两大校花吧?是不是盼着雯雯学姐和淼淼原谅你呢?”
起哄声瞬间炸了锅。
路明非的脸瞬间红透了,跟煮熟的虾似的。
手都不知道往哪放,烂话又开始往外冒:“不是……我没有……你们别瞎猜……”
就在这时,陈雯雯站了起来。
手里拿着支黑色水笔——那是路明非的笔。
早上他忘在桌肚里,笔帽还滚到了桌腿边,被她捡走了。
“大家别起哄了。”
她的声音软得像风。
却带着让全场安静的力量,连徐岩岩都闭上了嘴。
“理想本就没有高低之分。
路明非同学的‘珍惜当下’,其实比很多空泛的目标更实在。”
她低头转了转手里的笔。
指尖轻轻蹭过笔杆上的划痕——那是路明非上次在走廊摔的,笔杆都凹进去一小块。
“我的理想,其实在《诗经》里写过。”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行。’”
她的脸颊泛起浅粉,像被樱花染了色。
目光轻轻扫过路明非,快得像风拂过水面,却还是在他脸上停了半秒。
又很快移开,像是怕被人发现什么秘密。
“就是想和喜欢的人考去同一所大学。
一起泡图书馆,一起看校园里的花开花落。
然后……顺理成章地走下去。”
台下又开始起哄。
这次的目光都聚在赵孟华身上——高二那年贴大学海报,陈雯雯选的和赵孟华一模一样的学校。
谁都觉得他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赵孟华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刚要说话。
却看见陈雯雯把那支黑色水笔轻轻放在路明非桌上。
指尖还沾了点路明非的笔迹,在笔杆上留下淡淡的印子。
路明非盯着那支笔。
心跳得跟打鼓似的,震得耳膜都疼。
他当然知道陈雯雯说的不是赵孟华。
那支笔、那个眼神、指尖蹭过划痕的小动作。
都像在跟他说“我等你”。
可他连抬头看她的勇气都没有。
只能盯着自己的鞋尖,心里骂自己:
路明非你真是个怂蛋。
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你连句回应都不敢给。
你眼底那点可怜的狮子劲儿,怎么关键时候就没了?
活动结束时,赵孟华拍了拍手。
脸上带着刻意的大方,像在宣布什么重大决定。
“这是毕业前最后次文学社聚会,我提议去邻市的温泉山庄,住两晚。我家认识那边的经理,能打八折!”
“不行。”
陈雯雯摇了摇头。
语气软却坚决,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还有一个月就模考了,耽误学习。”
“那去私人影院?”
赵孟华又提议,眼神里带着点藏不住的炫耀——那私人影院在市中心,一张票抵路明非三天的饭钱,一般学生消费不起。
“包个大房,能看电影还能吃零食。”
陈雯雯还是没点头。
转而看向路明非,眼神里带着点期待,像在等他说什么。
“路明非,你觉得去哪好?”
路明非刚回过神。
脑子里还在回放陈雯雯说“执子之手”时的样子。
烂话又冒了出来,没经过脑子:
“要我说,电影院就行,普通的那种。
几十块一张票,看完还能早点回家复习。
反正都是聚,没必要搞那么奢华,浪费钱——钱省下来买习题册不好吗?”
陈雯雯眼睛亮了亮。
像星星落进了眼里,笑着点头:“我觉得挺好,就去电影院吧。”
赵孟华的脸有点挂不住。
脸色青了又白,却还是强装大方:“行,那大家把钱集资给理事路明非,让他负责买票。”
路明非站在原地没动。
手里还攥着那支笔,笔杆上的划痕硌得手心有点疼。
脑子跟一团乱麻似的——他根本没听清赵孟华说什么。
满脑子都是“陈雯雯刚才看我的眼神”“柳淼淼塞的饼干还在兜里”“那支笔到底要不要还给她”。
“路明非?”
赵孟华的声音冷了下来,像结了层冰。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组织聚会,你连收钱都不愿意,是不给我面子?”
“别这么说。”
陈雯雯赶紧打圆场。
她走到路明非身边,轻轻推了推他的胳膊。
指尖的温度透过校服袖子传过来,烫得路明非一哆嗦。
“我会去的,路明非只是没反应过来。”
她转头看向众人,笑容温柔得像栀子花。
“钱我先帮大家收着,回头跟路明非一起买票,大家放心就好。”
风又从窗户钻进来。
卷起几片没落地的樱花花瓣。
轻飘飘的,落在陈雯雯的白裙角上。
像给白色的画布添了点粉。
路明非终于抬起头。
瞥见陈雯雯的侧脸,睫毛很长,在眼下投了点浅影。
又飞快地低下头——他看见柳淼淼站在门口。
手里拿着他的书包,奶香味混着樱花香飘过来,像把他圈在了中间。
他突然觉得,风这东西真奇怪。
既能把樱花吹落,也能把人的心思吹乱。
既能带着过去的回忆裹着你,让你喘不过气。
也能让你在当下的迷茫里,连一步都挪不动。
理想是抓不住的花,当下是握不住的风。
而他就像被风裹着的樱花。
不知道该飘向哪,又怕飘到谁的心里。
给人家添了乱,最后自己还落得个碾成泥的下场。
毕竟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幸运的人,哪配得上别人的期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