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捏着那张饭卡站在食堂门口,糖醋排骨的香气顺着风卷过来,混着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这要是平时,他早就揣着饭卡冲锋陷阵,连打三份排骨再浇两勺汤汁泡米饭,吃得像头刚出栏的小猪——还是那种吃完会哼哼着蹭饭盆的。
可今天胃里像塞了块生锈的铁板,沉甸甸地坠着酸水。他甚至能听见自己吞咽口水时,喉咙里发出的铁锈摩擦声。
帆布鞋踩过积水时溅起的泥点,在卡其色校服裤腿上洇出星星点点的痕迹。路明非盯着那些褐黄色的渍印,突然觉得它们像某种神秘图腾,正在破译他即将完蛋的人生。
有件事像根鱼刺卡在喉咙里,不搞清楚的话,别说糖醋排骨,就算满汉全席摆在面前,他估计也只能吃出扁桃体发炎的味道。
仕兰中学的天台是片被遗忘的角落。铁质楼梯扶手锈得能刮下红渣,蹭在手心像抹了把血。通往天台的门常年虚掩着,门轴吱呀作响像老座钟的摆锤,每一声都在倒数某个未知名的死期。
据说建校以来从没出过跳楼事件,大概是因为这里的风总带着股铁锈味,连绝望都能被吹得七零八落,散成操场边的蒲公英。
路明非推开门时,风呼地灌进来,掀起他的校服下摆,像面破旗裹住瘦骨嶙峋的旗杆。
他走到天台边缘坐下,两条腿悬空晃荡着,底下是篮球场和奔跑的人影,小得像被猫扒拉到地上的围棋子。
“原来天选之子们的世界,我连当个围观群众都嫌多余。”他对着虚空比划了个拍照的手势,“搞不好还得被P成电线杆子,上面贴着‘牛皮癣’小广告——‘祖传秘方根治混血种’。”
黑色手机在裤兜里硌得慌,掏出来时屏幕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板砖。
这玩意儿看着跟普通智能机没两样,圆角设计,磨砂背板,甚至比徐岩岩显摆的最新款少了个摄像头——简直是老年机的灵魂装在智能机的壳子里,开机画面搞不好都是“为人民服务”。
SIM卡是内置的,拔不出来,像块长在上面的瘤子。
通讯录里孤零零躺着“古德里安教授”几个字,头像还是系统默认的灰色小人,透着股敷衍的神秘感,让人怀疑点进去会弹出“您的QQ已被盗,请发送验证码至XXX”。
路明非的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方,汗珠子顺着指缝往下淌,在屏幕上洇出个小小的水痕。他突然开始胡思乱想,万一这是诈骗电话呢?
对面会不会是个操着福建口音的家伙,喊他“路明非先生,你有一份法院传票未领取”?
或者是某种新型传销,专骗他这种看起来就很好忽悠的高中生,入会先交八百八十八,送《屠龙秘籍》电子版?
“算了,死就死吧。”他深吸一口气按下通话键,感觉自己像在拆炸弹——还是那种拆不拆都会炸的劣质品,“总比被徐淼淼那家伙嘲笑到毕业强,她上次还说我打篮球像只被踩了尾巴的鹅。”
听筒里只响了半声“嘟”,就被人接了起来。那声“嘟”短促得像被掐断的尖叫,吓得路明非差点把手机扔下楼。
丽金大酒店总统套房的落地窗外,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CBD。玻璃幕墙上倒映着云卷云舒,室内却弥漫着比西伯利亚寒流还低的气压,温度计的水银柱估计都在瑟瑟发抖。
古德里安教授在波斯地毯上来回踱步,擦得锃亮的牛津鞋踩出闷响,像头困在笼子里的金毛巡回犬——只不过这只金毛快把自己的毛挠秃了。
他那头标志性的铂金色头发乱得像鸡窝,几绺倔强的发丝竖起来,仿佛在模拟某种放射性元素的衰变轨迹。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露出那双写满焦虑的蓝眼睛,活像两个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
“叶胜,你确定包裹送到了?”他第N次揪住身旁青年的胳膊,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那可是S级!如果因为投递失误错过,昂热校长会把我的胡子全拔下来当毛笔用!他上次还说我的胡子够写一篇《兰亭集序》了!”
叶胜正对着笔记本电脑分析数据,闻言抬起头。他穿着熨帖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肌肉,像古希腊雕塑里走出来的刽子手——只不过手里拿的是键盘而非斧头。
作为执行部实习专员,他脸上总带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此刻却也被教授的焦虑传染了几分,眉峰像被无形的手揪了一下。
“包裹从桐花街和平小区门卫处转移到加州阳光二栋,监控记录已全部处理干净。”他调出物流追踪界面,红色箭头稳稳停在路明非的新住址,像枚钉在地图上的棺材钉,“但我确实没亲眼看到他签收。”
“为什么不亲眼确认?!”古德里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差点震碎桌上的水晶杯。杯里的威士忌晃出涟漪,倒映着他扭曲的脸,像幅抽象派的呐喊。
“任务提示他可能已觉醒。”叶胜的指尖在键盘上敲出一串代码,屏幕上浮现出“言灵・时间零”的解析报告,青蓝色的数据流在黑暗中流淌,像某种神秘生物的血管,“如果他真是S级,且掌握时间零——在特定范围内将自身速度提升数十倍,使周围时间流速相对减缓——我的贸然靠近可能引发冲突。”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掠过的鸽群上,那些灰白的影子划过玻璃幕墙,像被橡皮擦去的铅笔痕迹:“混血种就是这样,未觉醒时和常人无异,可身体素质早已超越极限。他们因龙血而强大,也因龙血而孤独。”
“血统等级越高,越难融入人类社会。”叶胜的声音低沉下来,像在陈述某种自然法则,“他们聪明、敏锐,却也更容易产生隔阂。龙不是归属,人类群体又像隔着层玻璃。就像古老谚语说的:‘人属于他出生的地方,畜生属于它吃饱的地方。混血种不是人,更不是龙。’”
古德里安沉默了。他想起那些在学院里见过的高血统学生,他们总是独来独往,眼底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像群误入羊群的狼崽,舔着爪子等待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月圆。
“刚觉醒的混血种很危险。”叶胜继续说道,“有的会被力量冲昏头脑,被龙血蛊惑成死侍;有的则会极度警惕,害怕自己的‘特殊’被窥探。”
他关掉笔记本,望向窗外流动的车河,那些首尾相接的车灯像串被打翻的珍珠项链:“人就是这么矛盾的生物,既渴望被注视,又恐惧被看穿。尤其是当你突然发现,自己和身边的世界格格不入时——就像穿着拖鞋闯进了西装革履的舞会。”
话音未落,桌上的加密电话突然响起,尖锐的铃声划破了室内的寂静,像手术刀切开皮肤的脆响。
古德里安像被针扎似的跳起来,手指哆嗦着接起电话,差点把听筒摔在地上。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像个正经教授而非受惊的兔子。
“喂?请问是……路明非同学吗?”
听筒里的中文像被椒盐卷饼硌过的德语单词,每个音节都带着慕尼黑啤酒馆的粗粝。
“路——明——非?”古德里安的卷舌音拐了三道弯,末尾还黏着个德语式的小舌音,“Ja!您终于打电话了!我等了很久了!上帝作证我差点让联邦快递送封信到您学校!”
“是路明非,不是路鸣非。”路明非抠着天台栏杆的锈皮,铁锈屑嵌进指甲缝,“您这中文是用香肠练的发音吧?听着跟咬着bratwurst念唐诗似的。”
“Entschuldigung(抱歉)!”老头的声音突然炸响,震得听筒发烫,“卡塞尔学院!您必须了解一下!伊利诺伊州的明珠!芝加哥大学见了我们都得递烟!帆船赛三连冠!哈佛教授哭着喊着要跳槽!”
他顿了顿,语气突然谄媚,“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非常需要您这样的……人才!”
路明非摩挲着栏杆上的锈坑,那些褐红色凹痕像被密码学家遗忘的符号。“正经大学不都比论文引用率吗?”他弹飞块铁锈,“合着你们是海盗进修班?毕业发加勒比海航行执照?”
电话那头传来惊天动地的咳嗽,像是有人被黑咖啡呛到。“叶胜!听到了吗?”古德里安的声音裹着惊叹,“这思维!简直是精密仪器!我就说不能放过他!”
路明非对着虚空比中指。精密仪器个鬼,难道全天下只有他觉得大学生飙船很离谱?搞不好是群穿西装的纨绔子弟,把教学楼改成游艇俱乐部了。
“我们有教育部认证!比我太太的结婚戒指还真实!”古德里安急忙补枪,德语口音混着急切,“您要是方便,下周一就可以面试!”
“行吧行吧。”路明非用鞋跟碾着地上的半截粉笔头,那是上周值日生忘在天台的,“找我到底干嘛?总不是缺个帆船掌舵的吧?”
沉默像密歇根湖的潮水漫过电话线,三秒后古德里安的声音突然压得极低,带着某种秘而不宣的兴奋:“我们在找……能听见风唱歌的人。您知道,有些声音普通人的耳朵捕捉不到,但对另一些人来说,那是最清晰的召唤。”他顿了顿,“而您的档案,简直是为我们量身定做的。”
路明非的指尖顿在栏杆上。这台词比传销还中二,但古德里安的语气里有种奇怪的说服力。
他望着远处教学楼的钟塔,指针卡在一点四十五分,正午的阳光把影子钉在脚边,短得像截被掐灭的蜡烛。
“风唱歌?那我家空调外机天天开演唱会。”他故意拖长调子,眼角却瞥着栏杆上的锈迹,“喷火吐水要不要?我邻居家的萨摩耶能对着消防栓撒尿算吗?”
“……算某种天赋。”古德里安的声音抖得像触电,德语口音漏了出来,“您有任何要求都能提,ja?只要能来学院,奖学金、宿舍、甚至……专属帆船都可以谈!我们从不亏待‘特殊’的孩子。”
最后那个词像根针,轻轻刺破了路明非的调侃。
他踢了踢脚下的粉笔灰,粉末在阳光下扬成细小的星尘。
“帮我查个人。”他的声音低下去,“苏晓樯,中葡混血,以前坐我右边。”
“柳淼淼才是您的右同桌。”
古德里安突然插话,语气熟稔得像在念自家地址。
路明非差点把手机扔出天台。
“我靠!你们装了监控还是养了顺风耳?”
他盯着自己的影子,那团灰黑色轮廓仿佛在发抖,“再这样我报警了啊!告你们非法偷窥!”
“咳咳,情报系统是学院的骄傲。”
老头的声音恢复了热情,“苏晓樯……嗯?稍等。”听筒里传来键盘敲击声,像雨点打在铁皮上,“这个名字没有记录。”
路明非的喉结滚了滚。
“不可能,她上周还在给我抄数学作业。”
“系统里真没有,先生。”
古德里安的语气突然变得漫不经心,像在谈论天气,“不过没关系!小事一桩!我让档案室的伙计再查查!说不定是哪个实习生输错了字母!”
路明非捏紧手机,指节泛白。栏杆的锈皮被他抠下一大块,露出底下青灰色的铁。“你们连我同桌是谁都知道,查个人就这么费劲?”
“哎呀您放心!”古德里安的声音轻快起来,明显在转移话题,“等您到了学院,我让叶胜带您去资料库,那里连十八世纪海盗的日记都有!您亲自翻都行!现在咱们谈谈面试时间?”
忙音刺破空气时,路明非正盯着栏杆上的指纹印。那些汗渍在锈铁上晕开,像朵正在腐烂的花。
他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连这种能把他底裤颜色都查清楚的神秘机构,都对苏晓樯毫无头绪。
原来不是他们藏着秘密,是苏晓樯真的像被橡皮擦抹掉了,连痕迹都没剩下。
风突然转了向,栀子花香裹着糖醋排骨的甜腻漫过来,把铁锈味绞成碎片。
“路明非。”
白裙掠过视野的瞬间,他以为看见月光跌进了阴影里。
陈雯雯站在天台门口,裙摆被风掀起三厘米,露出脚踝上银链的闪光——那链子比她腕间的相机吊坠更细,像道勒进皮肤的痕。
“你怎么在这?”路明非的喉结滚了滚,手机在掌心沁出冷汗。卡塞尔学院、苏晓樯……这些词要是被听见,估计会被当成精神失常的胡话。
陈雯雯提着保温桶走近,不锈钢桶壁映出她低垂的眼睫。“食堂的糖醋排骨今天特意炖焦了些。”她打开桶盖的瞬间,焦糖与醋香在风里炸开,“知道你喜欢带点焦脆的。”
路明非的目光撞在她腕间的相机吊坠上。那银色小方块正对着他的胸口,镜头部位的反光像只窥视的眼。他突然想起上周弄丢的笔记本,最后一次见就是放在课桌右上角——陈雯雯那天正好借他的橡皮。
“我不饿。”他把手机往校服里塞,指尖勾到衬衫下摆,露出半截腰腹的皮肤。风扫过那里时,像被羽毛搔了下。
陈雯雯已经坐在旁边,距离刚好能让他闻到洗发水混着栀子花香的味道。“吃一块就好。”她用竹筷夹起排骨,油光在阳光下淌成金线,“你最近瘦了,校服领口都松了。”
路明非的呼吸顿了半拍。她怎么知道领口松了?难道每天都在数他衬衫纽扣的间距?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踩下去——拉倒吧,陈雯雯这种文艺委员,顶多是学雷锋做好事。
但当竹筷递到眼前时,他看见她的拇指指甲修剪得圆润,指腹泛着淡淡的粉。指尖相触的瞬间像被静电打了下,他猛地缩回手,排骨“啪嗒”掉在桶沿。
“抱歉。”陈雯雯弯腰去捡,白裙下摆扫过他的膝盖,像片冰凉的云。她起身时头发垂下来,几缕贴在锁骨上,“你好像有心事?”
路明非盯着她耳后的银链,那截细金属陷进皮肤的弧度,像道快要愈合的伤口。“没有。”他抓起排骨塞进嘴里,糖醋汁溅在嘴角,“就是……觉得有点闷。”
陈雯雯突然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天台上风大。”她用纸巾擦去他嘴角的酱汁,指尖擦过下唇时极轻,“要是冷了,我可以借你件外套。”
风掀起她的裙摆,露出小腿上若隐若现的青色血管。路明非突然觉得这天台像个巨大的玻璃罩,栀子花香是无形的网,正慢慢收紧。
远处钟塔的指针终于跳动,一点四十八分的阳光落在陈雯雯的白裙上,像融化的白银,晃得人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