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奶下葬那天,天阴沉沉的,没飘雨,风却裹着湿意往人骨头缝里钻。二柱站在艳红那座小坟和新堆的土坟中间,看先生往坟头撒糯米,白花花的米粒落在黑土上,转眼就被风吹得滚进坟边的芦苇丛里。
三叔蹲在坟前烧纸,纸钱燃得“噼啪“响,火星子窜起来,映得他满脸通红。“三婶子,你跟艳红丫头......就别再作妖了......“他声音发颤,手里的纸钱掉在地上几张,被风卷着往二柱脚边飘。
二柱往后退了退,没敢去捡。他鞋上还沾着前几天在芦苇荡沾的泥,泥块干硬,却总透着股腥乎乎的水味,像是洗不净似的。先生说下葬后就安稳了,可他总觉得后颈那股凉气没散,尤其夜里躺下,总听见窗棂“嗒嗒“响,跟艳红当初摸王老实头窗户的声一个样。
“二柱,过来。“先生忽然朝他招手。
二柱磨磨蹭蹭走过去。先生从布包里掏出个小布偶,布偶是用蓝布缝的,歪歪扭扭的,胸口缝着颗铜扣子——正是前几天掉在二柱家门口的那颗。“把这个埋在老槐树下,“先生把布偶塞给他,“槐树根能镇邪,让它盯着点,别再往村里跑。“
二柱捏着布偶,布面糙得硌手,铜扣子凉冰冰的。他没敢问为啥偏要埋在老槐树底下,只含糊应了声,攥着布偶往村头走。
老槐树下的野菊开得正艳,红得发紫,花瓣上沾着露水,看着黏糊糊的。二柱蹲下来扒土,刚扒了两下就碰到个硬东西,指尖蹭过一片滑溜溜的布——是之前埋的那半截红袄碎片。
碎片比前几天更湿了,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红布上的铜扣子泛着青黑,沾着几根细毛,不知是啥动物的。二柱心里发毛,把布偶往碎片旁边一塞,赶紧用土埋上。土刚盖严实,就听见树根底下传来“沙沙“响,像是有东西在往外扒土。
他吓得站起身就跑,没敢回头。跑过村口填了的井台时,脚腕忽然被啥东西绊了下,“噗通“摔在地上。手心擦破了皮,渗出血珠,他低头一看——井台边的石头缝里,钻出根细细的芦苇,叶尖上沾着块红布角,正是艳红袄上的料子。
二柱爬起来接着跑,直到撞进自家院门才敢喘气。他娘正在院子里晒玉米,看见他脸色煞白,皱了皱眉:“咋了?被风吹着了?“
“没......没啥。“二柱攥着擦破的手心,没敢说刚才的事。
夜里睡得不安稳,总梦见自己蹲在芦苇荡边,艳红和三奶奶并排站在水里,红袄和蓝布褂子泡得发涨,头发飘在水面上,像水草似的缠在一起。她们朝他伸手,手里攥着颗铜扣子,掉了漆的,往他眼前递:“二柱,帮我们戴上......“
他猛地惊醒时,窗外天刚蒙蒙亮。院里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东西掉在了磨盘上。二柱披了件衣裳出去看——磨盘上摆着串玉米,是娘昨天刚掰的,可玉米穗上沾着泥,还缠着几根湿头发,黑沉沉的,跟梦里见的一样。
“娘!“二柱喊了声。
他娘从屋里出来,看见磨盘上的玉米,脸“唰“地白了:“昨儿收进仓的......咋自己跑出来了?“
二柱没说话,往磨盘底下看。磨盘缝里渗着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积成个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漂着颗铜扣子,掉了漆的,正对着他晃。
打那以后,村里总出些怪事。有人家晒的衣裳夜里不见了,第二天在芦苇荡边找着,泡得湿漉漉的;有人家的鸡半夜惊飞,早上看见鸡窝边印着串小小的脚印,沾着泥;还有回几个小孩在老槐树下玩,忽然指着树根哭,说看见有红袄袖子从土里钻出来,往他们手里塞糖。
三叔受不了,找先生来村里住了半个月。先生在老槐树下摆了法坛,烧了三天符纸,烟飘得全村都是,呛得人睁不开眼。可法事刚结束,就有人看见三奶奶的坟头塌了块土,露出半截蓝布褂子,袖口上绣着半朵小莲花,跟她生前穿的布鞋花样分毫不差。
先生叹着气走了,说这地方邪性,镇不住了。三叔也收拾了东西,搬去了邻村他闺女家,走那天没敢回头,马车轱辘压过村口的井台时,“咯噔“响了声,像是碾着了啥硬东西。
村里的人走了大半,剩下的也都闷声过日子,谁也不敢提艳红和三奶奶的名儿。二柱还留在村里,他娘走不动,说死也要死在自家院里。
又过了几年,二柱长到二十岁,成了半大小伙子,脸膛晒得黝黑,可眼神总带着点慌,尤其路过老槐树时,总绕着走。树根那丛野菊还在,开得一年比一年艳,风一吹,花瓣落在地上,铺得厚厚的,像层红毯子。
有回他去西坡割草,路过芦苇荡,看见荡边新塌了块土,露出个破木盒。他好奇扒开土把木盒捡起来,盒盖朽得一掰就掉——里头没别的,只有件红袄,缝得整整齐齐的,左襟上钉着颗铜扣子,掉了漆的,旁边还放着只绣着小莲花的布鞋,是三奶奶那只丢了的。
二柱捏着红袄的袖口,忽然看见布上绣着字,是用朱砂描的,歪歪扭扭的:“全乎了“。
那天傍晚,他把木盒埋回了艳红的坟头。埋的时候听见坟里传来哼歌声,软乎乎的,还夹着个糙点的声音,像是在跟着唱。风从芦苇荡吹过来,带着股腥乎乎的水味,还有点皂角的白印子,跟很多年前三奶奶指缝里的味一样。
埋完往回走时,二柱没绕路,径直从老槐树下过。树根的野菊开得正盛,他低头看了眼,忽然笑了——菊丛边的泥地上印着串脚印,小小的,旁边挨着个大些的,并排着往村里走,一步一步,“嗒嗒“响,像是在逛自家院子似的。
他知道,她们没走。或许就住在老槐树下,住在芦苇荡边,住在村里每个人不敢提的念想里。而那颗铜扣子,说不定正钉在谁家门后的布衫上,掉了漆的地方沾着泥,像个永远擦不掉的印子,提醒着这村里曾有过两个没全乎的魂,和一段被土埋了又露出来的事。
风一吹,槐树叶“沙沙“响,二柱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哼歌,软乎乎的,带着点笑:“二柱,明年菊花开了......帮我们摘朵呗......“
他没应声,只是往前走。鞋上沾着的泥印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像是要跟着他,走一辈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