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障西头,黑貀那间挂着半张狼皮、弥漫着浓重羊膻味的窝棚里,灯火昏黄。黑貀矮壮敦实的身躯陷在铺着厚狼皮的木案后,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乌尨垂手肃立在下首,胳膊上缠着的麻布还渗着血渍。
“查清楚了?”
“是,先生。”乌尨连忙躬身,语速加快,“按您吩咐,紧急联络了壤虫。按壤虫的说法,最近那些打着‘大罴’旗号四处生事的,背后……是雷公和五鹿撺弄的!”
“雷公?五鹿?”黑貀哼了一声,“那两个怎么搅到一起去的?”
“壤虫说,俩人本来是不对付。可自从大罴的库房被烧之后,元气大伤!”乌尨压低声音,“雷公和五鹿这两条豺狗,闻着腥味就凑上来了!他们就是想让咱们跟大罴拼得你死我活,好坐收渔利!”
黑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疑虑:“壤虫的话,几成可信?大罴那戆熊,被人这么骑在头上,冒充他的名号四处结仇,他就没点反应?”
“壤虫说消息来源就那雷公本人!因为雷公曾经想拉壤虫入伙,不过壤虫说他和五鹿有过节,所以没答应,”乌尨连忙解释,“至于大罴……壤虫说,那戆熊是真伤筋动骨了!库房烧了个精光,手下也散了不少,听说最近穷得都得亲自跑到荒原深处打野食,自顾不暇,哪还顾得上外面谁在冒他的名头?”
黑貀听着,脸上的疑云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浓重。他太了解壤虫了,那家伙奸猾狡狯,他的话,能信七分就不错了。
至于雷公和五鹿……雷公这人黑貀熟悉得紧,再借给他一个脑袋也想不出什么计策,可是五鹿……黑貀印象里已经消停了好一阵子了,怎么偏偏这会儿突然冒出来了?还有那大罴,真就如此窝囊,任人宰割了?黑貀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总觉得自己看漏了什么。
“先生?”乌尨见黑貀久久不语,试探着问。
“在障子里继续招人!”黑貀的声音带着一股狠戾,“不管香的臭的,是个人就给我拉来!只要拿得动刀,肯听吆喝的全收!告诉那些泼皮闲汉,发财的机会到了!”
“是!”乌尨精神一振。
“还有……”黑貀顿了顿,“派人去吕家那边盯着点。吕布那莽夫回来了没有?若回来了,让他过来一趟。就说……我黑貀有桩大买卖,非他这般的豪杰出手不可!酬劳,好商量!”
乌尨心领神会:“明白!属下这就去办!”
……
石门障入口
吕布勒住枣红马,小心翼翼地将裹在他厚皮袄里的魏越搀扶下来。
“到了,阿越!这就是咱现在的家!”吕布指着前方那倚靠着半截残墙、顶上覆着厚厚皮子的新窝棚。
魏越双脚落地,好奇的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低矮混乱的窝棚挤在一起,污秽的街道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气味,这里的环境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算不上好,可不知怎的,魏越心中就是突然涌上一股久违的安心感。接着,他注意到了窝棚旁那片空地,几个正在忙碌的身影。
“大兄!”魏越的目光猛地定格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上——吕宣正蹲在一个半大少年身边,手把手地教他如何用力均匀地刮去皮板上的油脂残肉,神情专注而温和。
吕宣闻声抬头,“阿越!”他立刻起身,大步迎了上来,用力拍了拍魏越的肩膀,又仔细端详着他一阵,眉头微蹙,“好小子!可算找到你了!瘦了……舅母呢?续弟呢?可都安好?”
“娘和阿续在云中姨母家,都好。”魏越连忙回答,声音还是有些干涩。
“好!平安就好!”吕宣重重舒了口气,他转头看向吕布,眼中带着赞许和欣慰,“布,干得漂亮!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吕布被兄长一夸,脸上露出些得意,随即又想起正事,急切问道:“大兄,商路的事怎么样了?那鱼鮓……”
吕宣摆了摆手:“说来话长,不急。天大的事,也等填饱肚子再说!”他朗声招呼着,“陈伯!张婶!成廉!赵庶!都别忙活了!今天阿越来了,咱们好好吃一顿!”
小小的窝棚前顿时热闹起来。张氏脸上带着难得的笑意,指挥着赵庶和李黑去取存着的黍米和豆子。成廉默默地去劈柴。小石头好奇地围着新来的魏越转。
篝火在空地上燃起,跳跃的火光驱散了寒意,大铁锅里,黍米和豆子混着切碎的咸鱼干、干菜,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吕宣亲自掌勺,不时搅动着锅里的稠粥。赵庶带着李邹、李黑,给众人分着粗陶碗。
众人就这么围坐成一圈,黍米的软糯、豆子的清香、鱼鮓的咸鲜混合着干菜特有的嚼劲,一碗粥也可以胜过世间一切珍馐。
吕布大口吞咽着,不时给旁边的魏越碗里添上一勺。魏越捧着碗,看着火光跳跃中一张张带着善意和关切的脸——给他递来烤软肉脯的陈仲,对他露出温和笑容的张氏,好奇打量他的小石头,埋头猛吃的李黑,还有那个曾经冒充过他的李邹投来的、带着些许怯意的目光……
“呜……”魏越猛地低下头,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这几个月来,他实在压抑了太久。
吕宣放下碗,伸出手,温暖宽厚的手掌重重按在魏越颤抖的肩膀上,声音沉稳有力,“不用怕了阿越,到家了!以后,有我们在,天塌下来,有你大兄和仲兄给你顶着!吃饭!”
魏越抹了把脸,用力点了点头,端起碗,也学起吕布,大口大口地吞咽。
……
篝火渐弱,陈仲一家、魏越、赵庶和两个孩子带着一天的疲惫和满足,挤在窝棚的干草堆和皮褥上,很快便响起了轻微的鼾声。成廉抱着长戟,坐在窝棚门口避风的角落,闭目养神,耳朵却警惕地捕捉着外面的动静。
窝棚外,靠近残墙根避风的阴影里,吕宣和吕布并肩而立。夜晚的寒气砭人肌骨,呼出的气息瞬间凝成白雾。
吕布早已按捺不住,满腔的怒与恨让他说气话来都变了调,“大兄!狗贼隋兴……他……他竟敢欺辱舅母!我定要亲手剐了他!”
吕布将之前魏越所述咬牙切齿地复述了一遍,吕宣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当听到“隋兴”二字时,他瞳孔深处的寒芒一闪而逝。
“所以,舅母和续弟,眼下还在云中?”吕宣的声音异常平静,听不出喜怒。
“是!”吕布急道,“大兄,咱们得赶紧去把舅母和阿续接回来!”
“早晚要跟舅母他们团聚,”吕宣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不急于一时,现在他们娘俩在云中反而更安全,眼下,你我兄弟,还有更紧要的事情要办。”
“什么事更紧要?”吕布一愣。
吕宣缓缓转过头,一字一顿,声音虽轻,却带着决绝:
“先除黑貀。”
“后诛隋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