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宣勒住马缰,停驻在一道隆起的土梁上,目光投向下方那片倚靠着蜿蜒冰河的古老障塞——虖河城。
视野所及,一片苍莽。
铅灰色的冻云低低压着大地,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土黄色山峦。几只寒鸦在低空盘旋,发出粗嘎的鸣叫,空气里弥漫着某种水生植物腐败后的淡淡腥气。
虖河城的城墙比头曼城和支就城更加倾颓,吕宣紧了紧身上的破皮袍,催马缓缓走下土梁。马蹄踏在冻硬的土路上,发出单调的“嘚嘚”声,打破了荒原的沉寂。
进入城内,一股混杂着鱼腥、烟火、人畜体味和某种陌生香料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眼前的景象印证了老盖头的说法,这里的居民显然来自不同的地方,各自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小圈子。
一些身材矮壮、穿着窄袖短袄、腰系粗布带、梳着奇特发髻的人,正围在冒着黑烟的简易火塘旁,用锐利的小刀处理着冻鱼——这便是老盖头口中的“倭人”。他们交谈时发出短促、音调起伏很大的音节。另一片区域里则聚集着一些汉人流民,穿着破烂的袄子,在背风处搭建起简陋的窝棚。再远处,甚至还能看到几个穿着翻毛皮袄、面貌轮廓更深、鼻梁高挺的胡人,沉默地打磨着骨器或角器,与其他人保持着明显的距离。
吕宣的出现,像一块石头投入了沉寂的水潭。无论是汉人还是倭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投来警惕的目光,再远处,几个胡人也抬起了头,目光深邃,带着审视。
吕宣对此视若无睹。他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径直走向倭人聚集最密集的区域——那里靠近冰封的河岸,空气里的鱼腥味也最浓烈。
不出所料,刚靠近那片区域边缘,两个身材敦实、腰间挎着短刃的倭人汉子便拦住了去路。他们眼神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戒备,用生硬古怪的汉语喝道:“你的!何事来?”
吕宣停下脚步,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听闻贵部擅制鱼鮓,特来求购。”他指了指那些正在晾晒或腌制的鱼干。
两个倭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个飞快地跑向一个正蹲在地上检查渔获的中年倭人,两人叽里咕噜一通对话后,那中年倭人站起身,朝吕宣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吕宣一遍,眼中透着精明和审慎,目光在吕宣背着的皮卷上停留了片刻,最终还是落在了吕宣腰间的环首刀上,自顾自的点了点头,好像明白了什么。
“你,黑色老虎派来?盐有?”中年倭人的发音更加古怪,他伸出粗糙的手指,做了个捻盐的动作。
“暂时没有盐。”吕宣坦然道,“但我有上好的皮货,未来还可能带来药材、甜枣。”他解下背上的皮卷,在倭人头领面前小心地摊开一小角,露出里面鞣制精良、毛面厚实的皮子。
倭人头领的目光在皮子上停留片刻,又抬眼看向吕宣,缓缓摇头,生硬地说:“我们,盐,要。皮、药、枣……不要。”他指了指南方,“‘黑色的虎’,盐,换鱼。”
“黑色的虎”,想来说的是那黑貀。
吕宣心下了然,对面可能一开始误把自己当做黑貀派来的人了,后来倒是也明白了吕宣和黑貀不是一伙人。
“我明白了。”吕宣点了点头,并未纠缠,而是话锋一转,“若我日后也能带来盐,而且比‘黑色的虎’带来的更多,价格更公道呢?”
倭人头领咧开嘴,笑容里带着商人的狡黠,“盐?好!盐来了,鱼,有!现在?盐,没有。”他摊开双手,意思很明确:空口无凭,拿盐来再说。
吕宣沉默了一下,知道此行目的已难达成。他并未气馁,反而将摊开的皮卷重新卷好,双手递向对方:“这卷皮子,赠与头领。”
倭人头领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吕宣会有此举动。他身后的倭人也露出诧异的神色。倭人头领盯着那卷皮子,又看看吕宣平静的脸,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接了过去。入手厚实坚韧的触感让他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但随即,他便对着旁边一个手下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倭语。那手下立刻跑到一个挂着许多腌鱼的架子前,解下几条用草绳穿好的、风干得硬邦邦的大鱼,不由分说地塞到吕宣手里。
“鱼,你的!皮子,不白拿!我,载斯,你?”倭人的头领头一次自报家门。
“吕宣,九原人。”
对面点了点头,又跟着重复了几遍,可是发音总是有些跑偏,“卤香,卤香”,吕宣只能无奈的笑了笑,提着鱼干离开了。
带着几条意外“收获”,吕宣转身离开倭人聚居区。他并未立刻出城,而是在虖河城里转悠起来,试图接触城里的那些汉人流民和胡人。然而,这里的汉人远比石门障的更加封闭麻木,对陌生人的警惕深入骨髓,问及鱼鮓交易或城中情况,要么摇头不语,要么含糊其辞。那几个胡人更是直接无视了吕宣,看向吕宣的眼神冷似虖河城外的那条冰河。
转了一圈,除了感受到深刻的疏离和戒备,吕宣一无所获。他暗自叹息,虖河城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和困难。这里没有像苦蝤或者黄龙那样能一锤定音的头领,各个族群壁垒分明,互不信任,一盘散沙。想要打通商路,在此建立稳固的据点,绝非易事。时间紧迫,蝗灾的阴影如同悬顶之剑,使得吕宣心头越发沉重。
就在他牵着马,准备离开这座冰冷的障塞时,一阵车马声从豁口处传来。只见一队约莫十来个人、赶着两辆驮着沉重货物的骡车,风尘仆仆地进了城。这些人穿着混杂,但行动利落,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显然是有经验的商队。他们目标明确,直奔倭人聚居区而去。
吕宣心中一动,立刻闪身躲到一处半塌的土墙后,暗中观察。
果然,这伙人熟门熟路地与倭人交涉起来。载斯很快出现,双方似乎颇为熟稔,简单的交谈和验看后,倭人便指挥手下搬出大量捆扎好的鱼鮓,开始往骡车上装载。交易过程顺畅,显然已是惯例。
“这应当便是老盖头说的那条‘路子’,黑貀搭上线的行脚商……”吕宣牢牢记住为首那个商队头领的样貌身形——一个约莫二十出头、面皮微黄、留着短须的精瘦汉子。
待到交易完成,行脚商们吆喝着骡车掉头出城,吕宣也悄无声息地牵马跟上。他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利用荒原上起伏的地形和枯黄的草丛作为掩护,远远地缀在后面。
…………
这支商队似乎对路途颇为熟悉,沿着冻河下游方向行进。吕宣小心翼翼地尾随,观察着他们的路线和习惯。
直到日头偏西,商队进入一片被巨大风蚀土柱环绕的干涸河床地带。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数十条人影如同鬼魅般从高大的土柱后、深深的冲沟里猛地窜出!他们手持刀枪棍棒,呼喝着将商队团团围住!为首的汉子,挥舞着一柄环首刀,厉声喝道:“把货留下,给你们留个全尸!”
护卫们慌忙拔刀应战,骡子受惊,嘶鸣着乱窜,场面一片混乱!
吕宣伏在一处土丘后,看得真切。他眉头紧锁,目光迅速扫过战场。劫匪人数不多,但是占据地利,商队护卫明显处于下风,尤其是那个领头的精瘦汉子,被两个悍匪夹攻,左支右绌,只能艰难支撑。
吕宣眼中寒光一闪,借着土丘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绕到侧翼。
一刀——
“噗嗤!”
正在围攻商队头领的一个匪徒猝不及防,惨叫着扑倒在地。商队头领压力骤减,精神大振,抓住机会一刀逼退另一个对手!
“他们还有后手!”吕宣的突入霎时让劫匪们方寸大乱。商队护卫见来了强援,士气大振,也开始转守为攻。
“点子扎手!风紧扯呼!”劫匪见势头不妙,也顾不上抢货了,狼狈不堪地逃入错综复杂的土柱群中,很快消失不见。
河床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伤者的呻吟和惊魂未定的骡子嘶鸣。
商队头领拄着刀,剧烈地喘息着,他看向走过来的吕宣,眼神复杂,既有感激,也有忌惮。
“多谢……壮士援手!”商队头领抱拳,声音沙哑,“若非壮士……我等今日怕是凶多吉少。只是……”他顿了顿,盯着吕宣,“壮士一路尾随,不知意欲何为?莫非……也是冲着这批货来的?”
原来自己早被发现了……吕宣还是坦然迎上对面的目光,将环首刀归鞘,语气平静:“在下吕宣。实不相瞒,我自虖河城便跟随贵商队,不过只是想着跟随商队行走更为安全,绝无歹意。方才见贵队遇险,同是汉家行商,岂能坐视?”
说罢,吕宣从马上掏出之前自载斯处得来的几条鱼鮓,想着如此能为自己的话增添几许可信度,“久闻虖河城的倭人擅作此物,便来碰碰运气。”
对面仔细打量着吕宣,似乎在判断他话中的真伪。凭直觉,商队头领觉得吕宣似乎没有说出实情,可若吕宣真是图谋货物,大可在自己与劫匪两败俱伤时再出手,或者刚才直接抢了骡车就走……
再者,无论怎么说,他确实救了自己的命。
“原来如此……”商队头领紧绷的神色稍缓,“在下乐何当,幽州人。此番……真是多谢吕兄了!若非你及时出手,后果不堪设想。若吕兄不嫌弃,接下来的路,不妨同行?”
“求之不得。”吕宣点头应允。
…………
队伍重新整顿,掩埋了死者,简单包扎了伤员,再次启程。
“吕兄是本地人?”乐何当主动攀谈。
“九原人。”吕宣也有意从乐何当那里多了解些情况,便恭维道,“乐兄从幽州远道而来,胆识过人。”
“唉,混口饭吃罢了。”乐何当叹了口气,“不瞒吕兄,我本在涿郡、广阳一带走动。可近两年,幽州也不太平,乌桓人、鲜卑人闹得厉害,生意难做啊。这才想着往并州碰碰运气。谁知……”他苦笑着摇头,“南边太原、上党那些膏腴之地,商路早被当地豪族把持得铁桶一般,像我们这种没根没底的外来户,连口汤都喝不上。无奈之下,只能来北边,想着边地管制松些,或许能寻条活路。”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和愤懑:“可来了才知道,这边更难!盗匪多如牛毛,关卡胥吏如狼似虎!若不是……若不是我重金打点了郡督邮隋兴,靠着他搭线,恐怕连辛苦钱都挣不到!”
“督邮隋兴?”吕宣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九原隋家,在五原可以算得上豪强。这乐何当靠隋兴搭上的,恐怕就是黑貀,如此看来,那黑貀背后,竟然隐隐有隋家的影子!
两人正说着话,前方一处狭窄的谷口,又猛地涌出一伙人!
“奉大罴头领之命……”
“又来?!”乐何当又惊又怒,几乎要破口大骂。
吕宣眼中寒光一闪,与乐何当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同时拔刀!
“护住骡车!”乐何当嘶声命令手下。
“杀!”吕宣低喝一声,与乐何当并肩作战。商队护卫也红了眼,知道这是生死关头,奋力拼杀。
一番激烈的短兵相接,最终劫匪丢下几具尸体,仓皇四散。
战斗结束,乐何当拄着刀,累得几乎虚脱,他看着地上劫匪的尸体和被护卫们看守住的骡车货物,脸上没有半分喜色,只有浓浓的疲惫和忧虑。
“吕兄……你也看到了……”乐何当喘着粗气,对着走过来的吕宣诉苦,声音充满了无力感,“这日子……没法过了!以前也有劫道的,可哪有像现在这么频繁的?而且……”他指着地上一个穿着破烂皮袄的劫匪尸体,“你看看这帮人喊的!‘奉大罴头领之命’!这大罴……虽然凶名在外,可主要在大夫塞一带活动,哪像现在,熊爪子伸得这么长?再这样下去,这路……乐某是真不敢走了!”
“奉大罴头领之命……”
吕宣心中一动,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脑中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