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父亲雪茄的余味和清酒的醇香。
三井拓海回到自己位于老宅二楼的房间,身体里还残留着与父亲谈话后的微醺暖意,但大脑却异常清醒。
东京的夜色透过窗户,在榻榻米上投下模糊的光块。
他没开大灯,只拧亮了书桌上的老式台灯。
昏黄的光晕下,是一台笨重的Olympia打字机,金属键帽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旁边散落着乐谱的草稿:那是他防止“未来金曲”泄露的加密档案。
三井拓海拉开椅子坐下,拿起一份词曲草稿。
纸上,《难破船》的雏形被拆解得支离破碎,旋律线用只有他自己能懂的符号标记着。
他沉吟片刻,拿起铅笔,在页眉处用力写下几个字符:
“船舶B-1986”。
1986年。他默默记下这个时间节点。
写完之后,他下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
指尖的触感,却莫名勾连起了一段前世的记忆碎片。
消毒水刺鼻的气味,病房惨白的灯光,还有病床上母亲苍白却温柔的脸。
月光从窗户斜斜照入,在她枯瘦的手背上投下清冷的光斑。
她那时已没什么力气,却总爱哼一首调子……
“……ルージュ……ひとは……”
母亲模糊的哼唱声仿佛穿透时空,在寂静的房间里低低回响。
那旋律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哀婉与坚韧,是演歌特有的韵味。《口红》是前世母亲离世前最后的慰藉。
三井拓海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闷闷地疼。
他猛地甩甩头,试图驱散那过于沉重的画面。
目光扫过书桌角落静静躺着的雅马哈电子琴。几乎是本能的驱使,他掀开琴盖,插上电源。
冰冷的指示灯亮起。
他没有开节拍器,只是将手指悬在黑白键上。
闭上眼。
母亲哼唱的《口红》旋律碎片,与今晚家里的温馨感,还有对某个倔强少女声音特质的认知,三者在他脑海中碰撞、交融。
一时间,思绪万千。
三井拓海睁开眼,手指轻轻落下。
“咚——!”
旋律线条在压抑的低音区徘徊、蓄力,带着布鲁斯式的幽怨,又混合了新浪潮的鼓点感。
“这里…需要一种爆发感…”三井拓海喃喃自语道。
音符在狭小的房间里激烈碰撞,带着一种原始的冲击力。
不再是《口红》的哀婉,而是一种更年轻、更叛逆、更充满挣扎与禁忌感的情绪在演奏。
三井拓海的十指在琴键上不断落下,沉浸在即兴的创作中,试图抓住那一闪而逝的灵感火花。
这正是记忆中那首《禁区》的骨架。
但此刻,被他下意识地揉入了更多契合中森明菜嗓音特质的元素。
更强调中音区的醇厚爆发力,副歌部分预留了足够她展现撕裂感高音的空间。
灵感如开闸洪水。
抓起桌上的空白卡带,塞进旁边那台标志性的银蓝色索尼 Walkman TPS-L2。
按下录音键,红色指示灯幽幽亮起。
三井拓海立刻回到琴前,将脑海中奔流的旋律,配合着左手构建的City Pop风味的合成器贝斯音效,完整地弹奏并录制下来。
磁带在Walkman里匀速转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吞噬着每一个音符。
汗水从三井拓海的额角渗出,他浑然不觉,沉浸在创作的快感中。
墙上,那些从少年时期就贴着的海报:美空云雀的端庄、披头士的狂放、Queen的华丽,充当着沉默观众。
当最后一个带着悬疑感的减七和弦落下,余音在房间里嗡嗡作响。
三井拓海长长舒了口气,喃喃自语道:“这个版本应该会更适合明菜桑吧?不过时间好像有点早…”
摇了摇头,三井拓海小心地弹出磁带,看着上面贴着的空白标签,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
他拿起笔,在标签上快速写下:
“For A. N - Demo V1”(给中森明菜-样带第一版)。
做完这一切,夜已经很深了。
三井拓海把录音带塞进一个写着“灵感碎片- 1980”的磁带盒,随手扔在书桌显眼处,倒头栽在床上。
……
第二天一早,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
“欧尼酱!太阳都晒屁股啦!!!”
砰!
伴随着大喊和粗暴的开门声,妹妹三井美子冲了进来。
三井拓海惊得坐起,揉眼道:“美子!说了多少次,进门前要敲门!”
“嗨嗨!知道啦!”美子毫无诚意地摆手,眼睛骨碌一转,看见了书桌的磁带堆。
“哎!新带子?欧尼酱你又熬夜写歌了?”
三井美子眼疾手快,抄起那盒“灵感碎片- 1980.”,正是昨晚录的《禁区》Demo。
“美子你别动!”三井拓海瞬间清醒了,翻身下床去抢。
美子灵活矮身躲过,高举磁带,小脸促狭:“嘿嘿,尼酱抓不到!让我听听嘛!”
她捏着嗓子扭动:“是不是写给哪个漂亮姐姐的情歌呀?”
三井拓海脸色一黑:“美子你是笨蛋吗?什么情歌,这是工作!正经的新歌!”
“尼酱你少骗我了!”美子才不信,“工作用得着半夜偷偷摸摸弹琴?我都听到啦,调子怪怪的,但是…”
她歪着头,“…听着让人心跳加速呢,不是情歌是什么?”
“那是艺术!情感张力!美子你懂不懂?”三井拓海试图用专业术语镇压。
“略略略!欧尼酱就会说些我听不懂的,心虚!”美子做了个大鬼脸,晃着磁带,
“老实交代!是不是给那个刚签约的明菜姐姐写的?”
三井拓海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绷得更紧:“美子你在胡说什么!我对所有艺人都一视同仁,快还我!”
“不给不给!除非欧尼酱你告诉我歌名!”美子笑嘻嘻地绕着书桌边跑边说,
“还有啊,尼酱我记得事务所就只有一个艺人吧…”
“美子!”
“叫名字也没用!快说!是不是叫《给可爱的明菜酱》?”
“三井美子!立刻!马上!把磁带放下!”三井拓海佯怒扑了过去。
“啊嘞!恼羞成怒啦!”美子尖叫一声,大笑着把磁带往书桌上一丢,飞快窜出房间,笑声在走廊回荡着:“欧尼酱脸红了,我要告诉欧噶桑去~”
三井拓海看着桌上失而复得的磁带,又看看空荡荡的门口,无奈地叹了口气,嘴角微微上扬。
……
三井拓海揉着还有些乱的头发走进家里的餐厅,阳光透过窗户,给餐桌铺上一层暖金色。
美子已经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小口喝着味噌汤,但那双狡黠的大眼睛一看到哥哥进来,立刻亮了起来,闪烁着恶作剧的光芒。
“早上好呀,欧~尼~酱~”美子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
“昨晚‘工作’到那么晚,辛苦啦!灵感有没有像太阳一样,哐当一下晒进脑袋里呀?”
她故意模仿着三井拓海刚刚说“艺术!情感张力!”时的语气,还做了个夸张的“哐当”手势。
三井拓海拉开椅子坐下,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美子!乖乖吃早饭,不要说话。”
他伸手去拿烤好的吐司,试图用食物堵住妹妹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哎呀呀,害羞了害羞了!”
美子才不吃这套,她把脸凑近三井拓海,压低声音,却足以让整个餐厅都听见,“刚才我都看见了哦,欧尼酱对着那盒‘磁带’,发了好久的呆呢!”
“尼酱你是在想…‘明菜姐姐’唱这首歌的样子吗?‘给可爱的明菜酱’~”她再次捏起嗓子,模仿着甜腻的腔调。
“三井美子!”三井拓海的脸颊微微发烫,刚拿起的吐司片差点掉在盘子里,“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的布丁吃……”
“拓海,美子,”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了兄妹俩的斗嘴。
母亲三井纪子端着刚煎好的玉子烧从厨房走出来,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笑意。
她把餐盘轻轻放在桌上,目光落在三井拓海身上,语气自然而关切,“美子虽然调皮了点,但她说得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纪子在三井拓海对面坐下,拿起筷子,语气轻柔地开口:“拓海,现在谈恋爱也没关系的哦。”
她看着儿子瞬间僵住的动作,继续微笑着说,“毕竟你已经18岁了呢,是个大人了。”
“事务所唯一的艺人就是那位明菜小姐吧?年轻人一起工作,互相欣赏,很正常的。”
纪子夹起一块玉子烧放到三井拓海碗里,眼神温柔,“妈妈觉得很好,不过你父亲那关得看你自己了…”
“欧噶桑!连你也…!”三井拓海感觉耳朵根都红起来了,“都说了不是那回事,是工作!而且年纪还很小…”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三井纪子笑了笑,“拓海,不用担心哦,日本16岁就可以结婚了~”
“嗨~嗨~是工作~”美子也学着三井拓海之前敷衍她的语气,笑嘻嘻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三井拓海一时愣住,该死,把这个给忘了,结婚可以这么早,怎么喝酒是要20岁?
“欧噶桑,美子,我们还吃不吃早餐了。”
“当然吃啦,来来,尼酱这个番茄给你。”
三井拓海:“……”
餐厅里只剩下碗筷轻微的碰撞声,以及美子偶尔发出的、极力憋住的闷笑声。
母亲纪子看着儿子的耳根微红,只是宽容地笑了笑,也安静地吃起饭来,只是在心里又默默确认了一遍自己的猜测。
而美子,则像只偷腥成功的小猫,得意地用筷子尖轻轻敲了敲碗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