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寒意尚未散尽,一股更加凛冽的肃杀之气已悄然笼罩了初建的洱海卫。
洪武十六年正月十一,距那场欢腾的“千家宴”仅过去十余日,陈立正在衙署内完善着今年的各项计划。午时刚过,南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衣衫褴褛、浑身血污的缅甸随从几乎是爬着到了守军面前。这人神情崩溃,语无伦次,经过通译的反复安抚和询问,一个足以让云南官场地震的噩耗逐渐清晰。
——缅甸宣慰使司入京朝贡的使团,在浪穹东山地界遭大规模伏击!
——正、副使被俘!
——护送明军二十余人,全军覆没!
——所有贡品,被劫掠一空!
消息如冰水泼入滚油,瞬间在卫所高层炸开。军吏不敢怠慢,一路疾奔,将消息送入了指挥所。
指挥所内,空气凝滞,落针可闻。陈立默坐主位,面色沉静如水。他虽预感到佛光寨部会在今年有所动作,但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部队训练与装备尚需加强,这一手确实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听完亲兵的详细禀报,他挥手让人将几张粗糙的画像铺在案上——那是画师根据幸存者描述急就绘出的凶徒样貌:赤身、纹面、持简陋弓弩吹箭。其形象特征,与之前斥候所报的佛光寨部情报高度吻合。
“大人!”千户钱振率先出声,嗓音因压抑的愤怒而略显沙哑,“是佛光寨部!定是这帮养不熟的狼崽子!末将早说过,他们贼心不死!劫掠贡使,杀害官兵,这是在公然践踏我大明天威!其罪当诛!”
指挥佥事王辅面容极其凝重,立刻颔首附和:“钱千户所言极是。劫杀贡使,形同宣战,罪不容诛!此事干系重大,已非我卫所能独断,应即刻以八百里加急上报西平侯,请侯爷钧裁!”
李信、周勇等将官皆凛然称是。此事干系太大,已远超寻常边衅范畴,直涉国体颜面与朝贡体系,一步踏错,后果不堪设想。
陈立并未立即回应众将的请战或请命。他的指尖在地图那条蜿蜒穿过浪穹东山的贡道上缓缓划过,目光沉凝,脑中飞速推演的并非澎湃的怒意,而是一连串冰冷而尖锐的疑点。
佛光寨部为何偏偏选在此时动手?是不是想趁主力北返、云南根基未稳时趁火打劫?为何要选中缅甸贡使这个极度敏感、极易引来灭顶之灾的目标?仅仅是为了那些金银宝石?
不。他几乎瞬间否定了这个最表层的答案。他想起了自己曾经思考过的战争要素:不仅是天时、地利、人和,还有动机、时机、实力。佛光寨部确有劫掠的动机,但选择这支贡使队伍,逻辑上充满矛盾。大明南征主力虽已北返,可西平侯沐英及其麾下精锐仍牢牢坐镇昆明,虎视云南全境。此时主动触碰“朝贡”这条红线,无异于将自身咽喉主动送至沐英的刀下。
高大惠,一个能统御数万部众、在各方势力夹缝中生存壮大的首领,会是如此不计后果的莽夫?难道……他是故意的?他就是要用这种最极端的方式,精准地激怒大明,迫使明军不得不大举出兵征讨。但这又是为何?主动寻求与明军主力决战,这完全不符合弱势一方生存自保的逻辑。
陈立的眉头微微蹙起,指尖在案几上无意识地轻叩着。他感觉自己仿佛触碰到一张隐藏在迷雾之后的巨网,而嚣张跋扈的佛光寨部,或许只是被推到前台、随时可弃的卒子。
……
几日后,昆明,西平侯府。沐英听闻此噩耗,勃然震怒,手中那只最心爱的景德镇青瓷茶盏被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岂有此理!蛮夷安敢如此!!”这记响亮的耳光,不仅狠狠抽在他沐英脸上,更是抽在了远在应天府的陛下脸上!
盛怒之下,他额角青筋跳动,几乎即刻就要击鼓聚将,点齐兵马,亲征哀牢,誓将佛光寨部碾为齑粉,以雪此奇耻大辱。
然而,大军集结需要时间,后勤准备需要时间,从昆明至洱海卫行军也需要时间。他脑海中猛地闪过陈立的身影,想起那次昆明议事时,陈立于堂前侃侃而谈,提出的那个看似简单却直指核心的问题:“‘知晓厉害’之后呢?是想要一片充满仇恨、剿而复叛的焦土,还是一个能为我大明永镇南疆的忠诚盟友?”
沸腾的怒火渐渐被理智压下,沐英负手于厅中来回踱步,强迫自己冷静。此事处处透着诡异,他身为主帅,决不能被情绪左右,落入他人彀中。
沉思良久,他骤然停下脚步,眼中锐光一闪,沉声对恭立一旁的掌书记道:“即刻!八百里加急,传令洱海卫指挥同知陈立!命其即率本部兵马,为大军前驱,即刻前出侦搜,咬住敌人踪迹,查明使者、贡品下落与敌酋动向!大军正在集结,不日出发,快则十余日便可抵达。”
“告知他,”沐英语气加重,字字清晰,“此非寻常边衅,乃关乎国体之‘国事’!贼寇凶狡,若闻大军将至,必挟贡品人质遁入深山,则追剿难矣。尔部须如猎犬,紧咬不放,迫其无法远遁,待我大军合围,便可一击而竟全功!本侯准其临机专断,——全权处置!我要的,是结果!”
……
沐英的将令以最快速度送至洱海卫,那盖着西平侯鲜红大印的文书,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指挥所内空气凝滞,落针可闻。
“大人!”钱振率先打破沉默,他面色因激动和压力而微微泛红,抱拳的手握得死紧,“侯爷将此国事重担交予我卫,末将……末将必效死力!只是……”他语速极快,显是内心激荡,“贼势不明,山林险恶,我部新卒过半,孤军深入,若……”
指挥佥事王辅立刻接口,语气沉重如铁,将钱振未尽的担忧具象化:“侯爷钧令自当遵从。然现实险峻,不得不察。佛光寨部凶悍,据浪穹天险,其能战之众恐不下数万。我军虽经整训,可战之兵仅五千余,兵力悬殊,地利尽失。更兼后勤线漫长脆弱,一旦受袭,后果不堪设想。是否……暂缓推进,谨慎接敌,待探明敌情主力确切方位,或侯爷大军更近一步,再行深入?”
众将目光齐聚陈立身上,等待他的决断。帐内只闻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陈立目光扫过众将,沐英的全局考量在他心中清晰无比。这绝非甩锅弃子,而是基于战场态势的精妙算计。大军集结缓慢,行动如雷声轰鸣,未至而敌已远遁。唯有他这支编制特殊、反应迅捷、兼具部分精锐战力的洱海卫,才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抵近敌人咽喉,完成“侦搜、咬住、迟滞”这致命的三步。这是险棋,更是机遇,是沐英对他和这支新军最大胆的信任和最残酷的考验。
他缓缓起身,甲叶发出轻响,身形沉稳如山岳,脸上不见丝毫惧色与犹豫,唯有洞悉全局后的冷静与决断。
“诸位,”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劈开了帐内的压抑,“侯爷并非不知险,正是深知其险,方将此任交予我等!大军行动迟缓,声势浩大,若待侯爷主力抵达,贼寇恐已挟贡品人质,化整为零,遁入茫茫林海深处。届时,纵有十万大军,亦如重拳击絮,无处发力!追不回贡品使者,丧损天威之责,我等同样难逃!”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钱振、王辅:“反之,我部虽寡,却械精粮足,反应迅捷,正为此刻而生!我等乃大军之耳目,是刺入敌喉之尖刀!须如最狡黠的猎犬,嗅其踪迹;如最坚韧的磐石,卡其退路!使其不得远遁,不得喘息,为我大军合围创造战机!此战成败之关键,首系于我洱海卫能否钉死敌人!”
他看向钱振、周勇等将领,声音沉毅:“我部虽寡,然械精粮足,训练有素,正为此刻!我等乃大军之耳目爪牙,须如磐石,卡住贼寇退路;如猎犬,死死咬住其踪迹!使其不得远遁,不得喘息,待侯爷大军一到,便可雷霆一击,犁庭扫穴!此战成败关键,首在于我!正我辈建功立业,证明我洱海卫非徒耗粮饷之时!”
“传我将令!”陈立声音陡然提升,清晰坚定,不容置疑。“即日起,洱海卫全军进入一级战备!取消一切休假,各营即刻收拢人员,检查军械!命李信、王辅二位佥事,总揽后勤粮秣、弹药、医药,限两日内齐备无误,若有延误,军法从事!命周勇镇抚,尽出斥候营精锐,多路并进,两日内,务必探明佛光寨劫掠队伍藏匿之所、大致动向及贡品下落!我要知道那片山林的每一处蹊跷!命钱振千户,整肃新军,做好战前动员,检查所有火器甲胄,待斥候回报,即刻拟定进击方略,为大军前出开路!”
他的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人。“此战,目标明确:如影随形,紧咬敌踪,锁其退路,待大军合围!诸君,各司其职,即刻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