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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腊月,苍山负雪,洱海凝碧。

清晨的寒意尚未散尽,枯草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白霜,踩上去便发出细微的碎裂声。自苍山十九峰吹来的风掠过坝子,虽仍带寒意,却已不似冬至时分那般刺骨,反倒透着几分清冽,沁人心脾。远处的洱海宛如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静静地卧在群山环抱之中,湖面水汽氤氲,与天边几抹淡云相接,恍惚间竟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

在这天水一色的苍茫景致中,一列长长的队伍自洱海卫新城南门迤逦而出,沿着新修的石子官道,缓缓向南行去。

队伍前导是百名披甲执锐的亲兵,为首的周勇镇抚端坐马上,身姿挺拔如松。他那一身新铸的复合钢甲在晨光下泛着乌光,自有一股凛然之气。其后是一辆由四匹罕见纯白滇马拉拽的马车,楠木车身,四角悬挂银铃,随着车行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车帘以厚实的靛蓝色傣锦制成,金线绣就繁复云纹,华贵中透着雅致。

车后跟着数十辆满载礼物的牛车。明面上可见成匹的绸缎、封坛的美酒,以及几口上了锁的大木箱,但其中最珍贵的,却是两对由黄老汉亲手雕刻、栩栩如生的木雁,以及数十套寒光闪闪的新式农具。

今日正是洱海卫指挥同知陈立,携新婚妻子刀玉皎归宁回门之日。

马车内暖意融融,刀玉皎卸下凤冠霞帔的沉重,只着一身家常傣裙,更显清丽动人。她轻掀车帘一角,望着窗外既熟悉又因身边人而略显陌生的山川,眸中光影流转,心绪万千。

“过了前面那道山梁,便入芒部地界了。”她轻声说道,声音如车外银铃般清脆,“那座最高的山峰,我们唤它‘帕雅英’,意为‘天神之魂’,是我族圣山。山脚下那条河便是‘芒杏河’,传说中是祖先的摇篮。”

她的语气里带着对这片土地深深的眷恋与敬畏。

陈立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微微颔首。他没有谈论什么“封建迷信”,而是换了一种她能理解却又别样的方式回应:“圣山巍峨,确能聚气藏风。不过我前日查看舆图,发现‘帕雅英’南坡向阳避风,坡度平缓,若能勘得水源,开垦梯田,种植耐旱的荞麦或新推广的薯种,产量当远胜阴湿的北坡。”

他又看向那条在晨光下闪着粼粼波光的河流:“至于这‘芒杏河’,在此处拐弯,水流趋缓,河道加深。若在此建一座水车磨坊,借水力磨面,每日所出,足可省去百人之劳。省下的人手,便可从事织锦、打银等更能换回盐铁布匹的营生。”

刀玉皎微微一怔,侧过脸来,明澈如水的眼眸静静望着陈立。她本以为他会如其他汉官般,对族人“万物有灵”的信仰不以为然,却不料他竟是从如何让这片土地养育更多人、如何让族人省力气的角度来回应。

他的话语里没有对神明的顶礼膜拜,却充满了对“人”最朴素的关怀。

这让她忽然想起幼时教导她识字明理的先生,那位总是带着淡淡忧思的汉家女子,也曾握着她的手,指着山水柔声道:“玉皎,你要知道,山石无言,河水东流,其神性不在享人祭祀,而在默默生养万物。为政者若能效法天地生养之德,便是大功德。”先生之言更玄妙,夫君之语更切实,但内里那种超越简单祭拜的、更为开阔的精神,却隐隐相通。

她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从他那冷静理性的分析中,感受到一种新奇而踏实的力量——一种能让她的族人真正过得更好的可能。

“先生……”她险些脱口而出,忙改口道,“我是说,或许天神将魂魄安于此山,河水在此蜿蜒,本意正是赐予这向阳的坡地、这丰沛的水湾,庇佑我族在此生生不息。”

陈立敏锐地捕捉到那声含糊的“先生”,却只作不觉,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夫人说得是。在我看来,任何能让百姓吃饱穿暖、安居乐业的道理,都与神明庇佑苍生的本意并无二致。”

两种不同的世界观,在这小小的车厢内,借着对同一片山水的凝望,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和谐。

……

归宁的队伍受到了芒部最隆重的欢迎。

土司刀南罕亲率所有头人、长老,出寨十里相迎。上千部落勇士分列道旁,吹响古朴的牛角号,敲响雄浑的象脚鼓,盛装少女唱着迎客调,抛洒花瓣米粒,场面热烈非常。

宴席之上,当陈立命人将那数十套寒光闪闪的“灌钢”农具作为归宁礼呈上时,全场先是一寂,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头人长老们再按捺不住,纷纷上前以颤抖的手抚摸那锋利的犁铧、坚韧的锄头,眼中迸发出如见神物般的光彩。他们太清楚,这些农具将给这个世代与贫瘠山地搏斗的部落带来何等变革。

宴后,刀南罕与夫人拉着女儿和一些亲近族人到偏厅说话。见女儿眉眼间光彩照人,比在家时更显灵动,刀南罕开怀大笑,但几碗酒下肚,眉宇间那丝忧虑却渐渐浮了上来。

他端起酒碗,目光扫过窗外那些仍在围着新农具兴奋不已的族人,最终落回女儿脸上,重重叹了口气。

“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啊……”他声音带着酒意,有些低沉,“陈大人这份心意,芒部铭记在心。只是……”

他话锋一转,忧色如云般弥漫开来:“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怕年轻人见了汉地繁华,用惯了这些省力的利器,心就野了,忘了祖宗传下来的本事。若都只想着种地经商,谁还愿进山打猎?谁还耐得住性子打磨银器?谁还记得那些古歌谣、老花纹?咱们得了富足,会不会反倒丢了自个儿的根?”

这番话如冷水泼下,让偏厅内的热闹顿时沉寂。几位老长老深以为然地点着头,刀玉皎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敛去——父亲的忧虑,正触动了她心底那丝隐约的不安。

她又想起先生谈及中原文化变迁时那带着轻愁的话:“玉皎,文脉如缕,易断难续。盛世时万邦来朝,衣冠风流;乱世里典章散佚,子孙甚至不知祖先从何而来,以何为美。刀兵之祸犹可愈,文明之根若被蚀空,才是真正危殆。”

父亲所惧,不正是先生所忧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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