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的自救,是一场无声的抗争。
在这支数万人缓缓前行的队伍中,死亡如影随形。唯有他与表舅黄老汉,固执地坚持着一套在旁人看来不可理喻的“规矩”。
他们不再喝生水。每日天未亮,黄老汉便提着陶罐,踉跄走到上游取水。回来便生火煮水,待水滚沸,咕嘟作响,再静置放温,灌入竹筒。
吃食上也格外谨慎。哪怕是官府发的干粮,或是黄老汉换来的肉干,都得在火上烤得焦脆,陈立才肯下咽。
最要紧的是那碗糖盐水。陈立每日盯着黄老汉,一丝不苟地按量喝完。咸中带甜,还掺着柴火气,这碗水成了瘟疫中吊住性命的依托。
这般举动,自然招来旁人的窃窃私语。
有人嗤笑:“瞧,那俩又捣鼓仙丹呢。”
也有人摇头:“怕是癔症犯了,当着逃难的神仙。”
更有人低声说:“那后生之前病得只剩一口气,许是烧糊涂了,连累老舅也跟着发疯。”
对于这些,陈立充耳不闻。他的身体,确实一天天见好。腹中的绞痛已经消失,腹泻的次数也从一天十几次,减少到了三四次。虽然依旧虚弱,但那种生命力被一点点抽走的恐惧感,已经不见了。他知道,他正在赢得这场与志贺氏菌的战争。
旁人却没这等运气。
死亡像个不知疲倦的农人,在这迁徙的人潮中低头收割。每日清晨启程时,总有几辆板车再也动不了,草席一盖,便是了局。
就连官兵也难逃一劫。
队正周勇,早先还换过盐糖给陈立,如今却已形销骨立。起初只是腹泻,这几日竟便下血来,只能瘫在板车上,气若游丝。
直至他几乎熬不下去时,手下亲兵忽想起陈立平日作为。索性死马当活马医,偷偷寻到黄老汉,用半袋干粮换了一碗陈立饮剩的糖盐水。
周勇喝下后,虽然没有立刻好转,但似乎感觉腹中的绞痛,减轻了一丝。求生的欲望,让他想起了陈立当初那句“盐和糖是救命的药引子”。他挣扎着,让亲兵也去弄来盐和糖,学着陈立的样子,兑水喝下。
这无心之举,竟救了他一命。
这些变化,都被周遭那些尚有心思观察的人瞧在眼里。
窃笑和嘲讽渐渐止歇。
取而代之的,是探究的目光和无声的疏离。
大伙儿虽然搞不懂其中的道理,但眼睛不瞎——那两个天天喝开水、啃焦饼的“傻子”,硬是从这场几乎没人躲过的瘟疫里挺过来了。连那个跟着学的周队正,也没像其他人那样说没就没,反倒是一点点缓过来了。
……
应天府,御书房。
此地,正进行着一场超乎常人想象的“观天”之术。
朱元璋已三日未理紧要奏章,心神俱系于那本每日皆在更新的“直播”日记。
他像一个着了魔的看客,紧盯着那本关乎生死的流水账。
【二月十八,晴。情况在好转。腹泻次数从一天二十余次,减少到十次以内。没有再出现便血。体温稳定。口服补液盐疗法,有效!该死的,在这个连一支抗生素都没有的时代,硬生生靠着物理消毒和补充体液扛了过来,我简直是求生界的王者!】
【二月十九,晴。精神明显好转。已经可以下车慢走。表舅的身体也一直很好,没有出现任何症状。看来,提前预防是有效的。那个换给我盐糖的周队正好像快不行了,已经开始便血。唉,可惜了,他要是早点信我的话……等等,他好像在学我喝糖盐水?有意思,就看他的命够不够硬了。】
【二月二十,晴。基本痊愈。我活下来了。我用一小撮盐和几块糖,战胜了这个时代的“绝症”。这感觉,真他妈的爽!大明的蠢货们,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格物’的力量!一种你永远也无法理解,却又真实不虚的力量!】
当看到“基本痊愈”这四个字时,朱元璋捻着页角的指节微微一顿。御书房内落针可闻,唯有更漏声滴答作响。他胸腔中那股盘桓数日的滞涩之气,似乎也随之缓缓吐出,但那双深陷的眼眸却愈发锐利,紧盯着那几行字,仿佛要将其烙进眼里。
活下来了!
这个神秘的‘天启者’,竟凭着他无法理解的“格物”之道,从阎王爷手里硬生生抢回了一条命。
这带给朱元璋的冲击,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得强烈。这不再是飘渺的‘预言’,这是实实在在的‘应验’!
这证明了,这本日记里记载的,那些看似荒诞不经的“道”,是真实不虚的!是可以被复制、被学习、被用来活人无数的!
一个的念头,在他脑子里滋生起来。
他之前,只是被动地“观察”。
现在,他要“主动”出击!
他要亲自,系统性地,用最严谨、最残酷、也最无可辩驳的方式,来验证这“天启”的真伪!
半晌,朱元璋缓缓向后靠入龙椅,指尖在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了两下,随即定住。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石之质,穿透了寂静的宫殿。
“来人。”
“传毛骧。”
亲军都尉府指挥使毛骧,很快便来到了御书房。他看到皇帝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心中不由得一凛,知道必有大事发生。
朱元璋的目光落在毛骧身上,平静无波,却让后者头皮骤然一紧。
“毛骧。”
“臣在。”
皇帝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如同在口述一道普通的政令,但说出的内容却让毛骧的悚然而惊。
“即刻于诏狱,遴选四十名死囚。”
“这四十名死囚,分为两批。第一批,二十人,都要是已经染了‘时疫’之症的重犯,上吐下泻、奄奄一息的那种!”
“第二批,”朱元璋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另外二十人,则要身体康健的!瘦弱些也无妨,但身上绝不能有任何病症!能挑出来吗?”
毛骧虽然满心困惑,但还是立刻答道:“回禀陛下,诏狱里别的没有,就是人多!保证能挑出符合您要求的!”
“好!”朱元璋满意地点了点头。
“将这两批人,给咱押到诏狱最底层的‘静字号’监区。挑出四间相邻的牢房,彻底清扫干净!从今天起,那里由你亲自看管,列为最高禁区!”
他转过身,开始下达他那套匪夷思索的实验方案。
“那二十名病犯,分为甲、乙两组,每组十人,安置在两间牢房。”
“甲组,就按太医院的方法治!去把院里最好的御医给咱请来,用最好的药材,让他们放手去治!每日的脉案、用药,都要详细记录!”
“乙组,”朱元璋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诡异的兴奋,“不准用任何药!所有药都不准!他们的饭食,和甲组一样。但是,所有饮水,都必须是烧开了之后,按照这个比例,”——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升水,盐一钱,糖半两”的字样——“兑成‘糖盐熟水’!晾温了再给他们喝!”
听到这里,毛骧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但他知道,皇帝的命令,还没结束。
果然,朱元璋的手指,指向了另外两间牢房。
“那二十名健康的囚犯,分为丙、丁两组,每组十人。他们的任务,是验证!”
“丙组,”朱元璋的声音,变得冰冷刺骨,“每日三餐,就用最普通的囚粮。他们喝的水,都给咱从外面的秦淮河里,直接取来!并且,每日,从甲组病犯的马桶里,取一勺秽物,倒入他们的水桶中!”
这道命令,让毛骧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是……这是在人为地“投毒”啊!
“而丁组,”朱元璋的语气,加重了几分,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科学狂人的光芒,“他们的饭食,给他们换成干净的米饭。牢房的卫生,也需每日打扫!他们喝的水,同样,也从丙组那被污染了的水桶里取!但是,有一个区别。”
朱元璋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所有给丁组喝的水,都必须给咱,用大火,彻底烧开!滚过三滚之后,再放凉给他们喝!一滴生水,也不许他们沾到!听明白了吗?”
毛骧的后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了。
他终于明白了皇帝的意图!
皇帝这不仅仅是要验证“糖盐开水”能不能“治病”!
他更要验证,“喝开水”,是不是真的能“防病”!哪怕是喝那明显被污染了的“毒水”,只要烧开了,是不是,就真的没事?!
这计划铺排得极大,环环相扣,更透着一股子视人命如草芥的冷硬。
用二十条人命,去验证“治疗”之法。
再用另外二十条人命,去验证“预防”之本!
毛骧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哪里是验证,分明是拿人命当柴烧!他面对的,仿佛已不是人间的帝王,而是一个冷冰冰探究天道的怪物。
“此事,”朱元璋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调子,但出口的分量却沉得吓人,“列为‘天’字第一号机密!除你我二人,若泄出半点风声——”他眼皮微抬,目光钉在毛骧身上,“朕要你的脑袋,连带你满门老小,一个不留!”
“臣遵旨!”毛骧额头重重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闷响。背上冷汗早已湿透里衣。他知道,自己一脚踏进了深不见底的漩涡。他躬着腰,一步步后退,直到退出那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门扉。
御书房彻底静了下来。
朱元璋向后靠在宽大的龙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扶手。那眼神深处,翻腾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光芒,冰冷又炽热。
他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用四十条人命做注,去赌那本日记上的话是真是假。
若成了……困扰千百年的时疫之秘,或许就此揭开。
他指尖的动作停了。
一个模糊却巨大的念头撞击着胸腔,让他呼吸都重了几分。若这法子真应验了……
那传了千百年的老道理,怕是要露出破绽了。
而戳破这层窗户纸的锥子,此刻就在他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