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在百废待兴的洱海卫飞速流逝,转眼已至九月下旬。
短短二十日,这废弃数十年的县城旧址已焕然一新。
倒塌城墙得以清理,露出坚实基址。残破街道重新规整,铺以碎石,纵横井然。
南侧生活区,一排排虽简陋却可遮风挡雨的“集体宿舍“拔地而起。数万名流民终于告别了风餐露宿的日子,拥有了可称为“家“的居所。
北侧的军营区更是日新月异。由陈立规划,钱振千户亲自督造的标准化营房已经初具雏形。五千流民青壮放下农具,执起长枪,经周勇严苛操练,已渐褪民气,初显军伍悍勇。
而最让陈立感到欣慰的,是东侧那片广袤的农业区。
在李信不遗余力的组织下,原本抛荒的土地,被重新清理了出来。清澈的洱海水,通过重新疏浚的水渠,被引入田间。承载着过冬希望的黑色荞麦,已经被悉心播种下去。绿油油的嫩芽,破土而出,为这片赭红色的土地,添上了一抹生机。
湖面上,数百艘新造的渔船每日往返不休,带回一筐筐鲜活的湖鱼。晒鱼场上,银白色的鱼干堆积如山,在阳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咸香。
粮食,住房,安全。
这三个最基本的生存问题,在陈立那超越时代的规划能力和数万军民的齐心协力之下,竟然真的在短短二十天内,得到了初步的解决!
虽然未来的路依旧漫长而艰难。
但希望的种子已经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深深地扎下了根。
陈立也从一个高高在上的“指挥者”,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实践者”。
他日日奔波于各工地之间。
他会亲自下到田间,向老农们请教本地的土质和气候,并向他们解释什么是“轮作”,什么是“深耕”。
他会跑到军营,观看周勇操练新兵,并根据自己那点可怜的大学军训经验,提出一些关于“队列”和“纪律”的建议。
去得最勤处,仍是西侧那尘土飞扬的“工业区“。
那里承载着他全部的希望。
陈立知道,当第一批合格的焦炭被生产出来时,那场足以颠覆时代的“工业革命“便将真正启幕。
……
深夜,忙碌整日的陈立拖着疲惫身躯,回到“指挥同知府“——那座修葺一新的最大破庙。
他点亮油灯,翻开了那本黑色的日记本。
这已经成了他每日,雷打不动的习惯。
这本日记,不再仅仅是他发泄情绪的工具。
它更像是他的“总工程师备忘录”,是他整理思路、规划未来的“战略推演沙盘”。
他提起笔,在崭新的一页上写下了新的内容。
【洪武十四年,九月二十日,晴。】
【抵达洱海卫第二十天。基础建设总算有了点模样,生存危机暂时缓解。不得不说,古代人民的执行力和吃苦耐劳的精神,实在令人敬佩。这要放在现代,光是各种审批和协调就得耗上大半年。】
【粮食问题初步稳住了,但距离“吃好”还差得远。只靠冬小麦和荞麦,营养和产量都有限。必须推动一场农业上的改进。】
他开始在纸上勾勒记忆中更高效的农具图样。
【先从农具入手。现在的器具太过笨重,效率低下。得设计一种更轻便、更适合本地水田山地的“洱海犁”。还有播种用的耧车、收割的镰刀、脱粒的连枷……每一样都有提升空间。】
【水利是农业的根本。洱海周边水资源丰富,是天赐的优势。接下来要带人勘测地形,规划一套覆盖整个坝区、主干与支渠结合的灌溉系统。如果条件允许,甚至可以考虑修建一座小型水库。】
【最后,也是最根本的一步——教育。】
陈立的笔稍作停顿,目光变得深远。
【蒙昧是比贫困更顽固的敌人。要想让这片土地真正焕发生机,就必须播下知识的种子。】
【我打算在洱海卫创办第一所蒙学,不论出身、不分工匠或农户子弟,只教识字与格物之理。我要培养出第一批懂得基本科学、有逻辑思维的本土匠人、农人和兵士。】
【农业、工业、教育——这三者,将构成洱海卫未来发展的根基。】
【朝廷将我安置于此,或许只当作一步闲棋。】
【我便先从这红土开始,试着种下改变的种子。若能扎下根来,将来或可成为一棵参天大树。】
【一切才刚刚开始。】
写下最后一句,陈立合上日记,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望向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心中涌动着一股平静而坚定的力量。他清楚,一个崭新的时代,正随着他的笔墨与行动,在这边陲之地悄然生根。
……
应天府,皇宫。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
朱元璋的指尖划过最新一页日记的抄本,深沉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在烛火映照下,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
这二十天来,他通过这本不期而至的日记,如同亲眼所见般,洞察着千里之外一座废墟的蜕变。那个年轻人,正以一种超乎他想象的速度和条理,将一片死地盘活。
他看到了标准化的营房,看到了集体宿舍,看到了冬小麦和荞麦的嫩芽,也看到了正在搭建的焦炭窑。
日记里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定心丸,让他对自己当初那个“破格”的决定,感到欣慰与自得。
朱元璋的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混合着满意与探究的轻哼。
这个年轻人,每次都能给他带来新的意外。
他原以为陈立最大本事在“医“与“兵“,未料于“政“、“工“之上,亦有点石成金之能。
尤其是当他看到陈立在日记中,写下的那个关于“农业、工业、教育”三驾马车的宏伟规划时。
即便是他这位见惯风浪的开国帝王,目光在“农业、工业、教育”六字之上停留时,也不由得微微一凝。
“开办蒙学,专教'格物'……“
朱元璋喃喃自语,眼神深邃。
此刻,他越发确信,自己看到了这个“天启者”潜藏于医道、兵术之下的真正图景。
这才是他所有“奇思妙想”的根基所在!
这年轻人所做的,绝非仅仅是经营一隅之地。其志恐在培植根基,试图孕育出一种截然不同的、足以让帝国脱胎换骨的元气。
朱元璋缓起身,走至巨大舆地图前,目光落于“洱海卫“那小片区域上。
那里不再是一片荒芜。
在他的眼中,那里仿佛已经变成了一颗正在熊熊燃烧的的火种!
一颗足可燎原大明的希望之火。
合上日记抄本,朱元璋沉吟片刻。日记中提及的农具、水利、蒙学,乃至对人才的渴求,皆已明晰。
被动观察已不足够。是时候投下饵料,看看这条“鲶鱼”究竟能在这潭死水中,激起多大的浪花。
他转过身,对着一直候在殿外的云奇下达了一道命令。
“云奇。”
“奴婢在。”
“拟旨。”
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传旨西平侯沐英。”
“着其即刻从南征军中,选百名识字精通算术的书记官;再选百名擅冶炼、营造、舟船之技的良匠。“
“将此二百人悉送洱海卫,听凭陈立调用!“
“另从户部拨粮五万石、银五千两、布万匹,一并送往洱海卫!不得有误!“
“告知沐英,”朱元璋的指尖在舆图的“洱海卫”上重重一点,“此乃朕钦定‘滇南试壤’,关乎边疆永固。彼为镇帅,于人才物力,须倾力相助,不得迁延!”
他很是期待,这批“燃料”送达之后,那远在西南的“工坊”,又能产出何等令人惊讶的成果。
而他,则将始终是那个隐藏在幕后的最高执棋者,稳坐金陵,静观其效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