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千户派出的信使,一去数日,杳无音信。
迁徙队伍中的气氛,渐渐由劫后余生的狂喜,转为焦灼的等待。
神药虽验,然所采黄花蒿已将尽。墨绿药汁从初时足量供应,渐成仅重症者可分半碗的稀罕之物。队伍虽暂脱覆没之危,前路却仍漫长难测。
所有人的希望,都寄托在那位被他们私下里称为“陈神仙”,明面上则恭敬地称呼为“陈先生”的年轻人身上。
而陈立此刻的心情也同样复杂。
他的身体在黄花蒿汁和相对充足的休息下,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他甚至能在黄老汉的搀扶下下车走动,亲自指导幸存者们如何搭建更卫生的临时营地。
他那“捷报三策“虽是孤注一掷,然夜深静思,亦不免惴惴。
若沐英不信?
若西平侯视其言为妖人惑众、邀功请赏?
在这个皇权至上、等级森严的时代,一个流民的“祥瑞”,和一个流民的“妖言”,往往只在当权者的一念之间。
他并不知道京城发生的一切,他能做的只是等待。等待自己播下的种子,会结出怎样的果实。
在期待与焦虑交织中,至第七日清晨,变故骤生。
地平线尽头传来闷雷般的轰响。
大地,在微微震动。
起初人们还以为是天边在打雷。但很快所有人都意识到不对劲!
那声音不是来自天上,而是来自地面!
是马蹄声!
万千战马齐奔,声如山海崩裂,令人心胆俱颤。
“敌袭!!”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整个迁徙队伍,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混乱和恐慌之中!
流民们如同受惊的羊群,哭喊着、尖叫着,四散奔逃。就连那些刚刚痊愈不久的官兵,也吓得面无人色,他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却发现自己的双腿,抖得如同筛糠。
他们都清楚,以他们这点可怜的兵力,若是真的遇上了元朝梁王的主力骑兵,下场,只有一个——被碾成肉泥!
李千户和周勇,也是脸色惨白。他们一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试图组织起一道脆弱的防线,一边用绝望的眼神,望向了那烟尘滚滚的地平线。
然而,陈立却是整个混乱场中,唯一一个保持着镇定的人。
他的心也在狂跳。但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激动!
他知道,从这个方向来的大队人马,肯定不是敌袭。
这是他等待已久的“答案”来了!
他挣扎着从木板车上站了起来,扶着车辕,遥遥地望向了那片烟尘。
烟尘越来越近。
一面绣着“沐“字的赤色帅旗破尘而出,率先映入众人眼帘。
继之是黑色的铁甲洪流,刀枪映日,令人屏息。
那是西平侯沐英的亲卫营!是大明南征军中,最精锐、最悍勇的王牌骑兵!
非为杀伐而来。
距队伍百步之遥,骑兵齐勒战马。数千骏马人立嘶鸣,声震四野。铁血杀气弥漫,河谷空气为之一凝。
混乱的迁徙队伍,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支如同从地狱中杀出的神兵天将,给彻底震慑住了,连哭泣都忘了。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
骑兵阵列如摩西分海般,向两侧缓缓分开,让出了一条通道。
一名身着亮银麒麟甲,外罩大红织金披风,面容英武、气势沉凝如山的中年将领,在数十名亲将的簇拥下,缓缓策马而出。
他不是别人,正是这三十万南征大军的副统帅,皇帝陛下的义子,大明最顶级的勋贵之一——西平侯,沐英!
李千户与周勇见那帅旗,认出军报中常见的威严面容,一时怔在当场。
西平侯……
沐侯爷,他……他竟然亲自来了?!
而且,还带上了他最精锐的亲卫营,摆出了如此大的阵仗!
这……这是要做什么?
就在所有人,都处于极度的震惊和困惑中时。
沐英翻身下马,动作利落。
他将马鞭掷与亲兵,郑重整饬甲胄披风。
随即,他在数千名精锐骑兵、数万名官兵和流民的注视下,迈开沉稳的步伐,独自一人朝着那支混乱的、卑微的、如同蝼蚁般的迁徙队伍,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他的目标很明确。
既不是这支队伍的最高长官李千户。
也不是那些瑟瑟发抖的官兵。
而是那个唯一站着的、扶着车辕的、脸色还有些苍白的年轻人——陈立。
沐英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很重。
他鹰隼般的锐目始终锁定陈立,眼中不见平日统帅威严,唯有惊奇、感激、敬畏交织,还带一丝探究。
那眼神中,充满了复杂到了极点的、混杂着惊奇、感激、敬畏,甚至还带着一丝探究。
他走到了陈立的面前,在距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然后,在所有人都无法相信的目光中。
这位三十万大军副统帅、跺一脚就能让整个云南都为之震动的西平侯,大明的顶级权贵。
竟然,对着陈立这个不久前还是一个随时都可能死在路边的流民。
极其郑重地,极其标准地躬下身,行了一个……古代士人之间,表示最高敬意的长揖之礼!
“西平侯沐英,”
他声如洪钟,响彻河谷:
“见过陈先生!”
“英,两日前,幸得李千户所呈捷报,方知先生以一人之力,挽救数万军民于水火!昨日,英已用先生神方,救治我军中重症将士百人,无一不应验!此等活人无数之大功,真乃扁鹊再世,华佗重生!”
“沐英代我南征三十万将士,谢先生救命之恩!”
若说骑兵冲锋令人恐惧,沐英这一揖一言,则如惊雷贯顶,震骇众人。
李千户,傻了。
周勇,傻了。
所有刚刚从死亡线上爬回来的官兵和流民,全都傻了!
他们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们看到了什么?
西平侯……大明的西平侯,竟然……竟然对着那个他们曾经嘲笑过的、行为古怪的陈立,行此大礼?!
还称呼他为“陈先生”?
还“代三十万将士,谢救命之恩”?!
这个世界是疯了吗?!
陈立作为中心,亦为此幕所震。
他曾预想多种可能:或派人来请,或亲自召见赏赐。
却万万未料,这传奇人物竟以这般几近颠覆的方式相迎。
这已经不是什么“礼贤下士”了!
这简直就是国士之礼!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霎时涌起,如得天地认可。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赢得远比想象彻底。
他强抑心中震动,急上前欲扶沐英:
“侯爷使不得!陈立白身,安敢受此大礼!”
沐英顺势直起身,他看着眼前这个虽然虚弱、但眼神清亮得可怕的年轻人,心中更是感慨万千。
他严格遵守着皇帝“不可暴露”的密旨,将自己所有的行为,都归结于李千户的“捷报”和自己的“验证”。他看着陈立,用一种充满了欣赏和真诚的语气说道:
“先生当得!若无先生,三十万大军恐已陷瘴疠之困,不战自溃。先生不仅活数万流民,更救大明南征国运。此等大功,英必亲为先生上达天听!”
“天听”二字,让陈立的心猛地一跳。
他知道,自己抓住了这个机会,翻身的时刻到了!
他没有再过多的谦虚,因为他知道,过度的谦虚就是虚伪。他只是再次对着沐英,深深一揖。
“侯爷谬赞。陈立不过偶得古方,侥幸活命,不敢独善。能为侯爷分忧,为大军效力,是在下之幸。”
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既点明了自己的功劳,又将姿态放得很低,让沐英听得是连连点头,心中对陈立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他看着陈立,脸上露出了亲切的笑容,发出了正式的邀请。
“先生大才,岂能埋没于此等迁徙队伍之中。本侯已备好帅帐,军中上下皆盼先生前往,指导我军共破瘴气之劫!不知先生可愿屈就?”
陈立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压抑住内心的狂喜,脸上却露出了一副“义不容辞”的郑重表情。
“侯爷相召,大明国事为重,陈立,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