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皇城。
朱元璋端坐于武英殿御案之后,殿内气压低得骇人。
这三天,奏章依旧在批阅,政务依旧在处置,但所有近侍都清晰地感觉到,皇帝的心神,似乎被一件极其重要却又无法言说的事情彻底攫住了。
他时常在批阅间隙骤然停顿,目光投向虚空,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桌面,那深蹙的眉峰下,是几乎要凝为实质的审视与计算。
那个中断的“天启”,像一枚卡在帝国齿轮中的沙砾,让他无法忽视,更无法容忍这种失控的状态。
他不知道自己该感到愤怒,还是失望。
愤怒于那个家伙的“不争气”,明明掌握着逆天改命的神方,却连自己都救不了。
又失望于自己,空有九五之尊,坐拥四海,却对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小小的流民的生死,无能为力。
他目光扫过一份关于河南旱情的奏报,指尖在某一处停顿了片刻。
随即,他提起朱笔,却不是批阅,而是将那笔毫生生摁断在纸面上,留下一团刺目的红污。
殿内侍立的宦官与大臣们头颅垂得更低,呼吸都屏住了。他们不明所以,却深知此刻的皇帝,比任何一次明确的雷霆震怒都更令人恐惧。
根源自然并非旱情,而是那彻底失了声息、仿佛从未存在过的“天启”。这种彻底的失控,挑战着他掌控一切的绝对意志。
一种极度的不悦在他心中蔓延。非是后悔,而是对之前决策未能更果决、更彻底的不满。
若当时不惜代价,派精锐强行介入,是否便能保住这条至关重要的“线索”?
他向后靠入龙椅,闭上眼,片刻后再睁开,其中已不见波澜,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决断。
他轻轻一挥手,如同驱赶苍蝇。殿内众人立刻如潮水般无声退去。
他不需要静一静,他需要的是重新掌控局面。
御书房内,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朱元璋靠在龙椅上,双眼无神地,看着面前那本空白的日记抄录本。
就此结束?绝无可能。
那“青蒿神方”绝非空谈,那是与古籍暗合、并已显出零星成效的线索。即便“天启者”已死,这条线索也必须追查下去。
他的意志,从不因外物变迁而动摇。
一个能洞悉痢疾之秘、能预言战争走向、能剖析人心的“天启者”,怎么可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一场小小的“瘴气”之下?
这不合理!
朱元璋眼中再度亮起一丝执念的光。
他猛地站起身,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过往的蛛丝马迹中,寻找到一丝能够支撑他信念的证据。
“来人!”朱元璋的声音,再次充满了力量,“传戴思恭!让他立刻!马上!带着那本《肘后备急方》,来见咱!”
……
半个时辰后。
太医院院使戴思恭,气喘吁吁地,跪在了御书房的中央。他的手中,高高捧着一本用锦缎包裹着的、书页已经微微泛黄的古籍。
朱元璋亲自走下御阶,甚至没有让宦官代劳,他一把从戴思恭手中,接过了那本古籍。
他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翻开了书页。
在戴思恭的指引下,他很快便找到了那段关于“治寒热诸疟”的记载。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了那句简短,却又充满了无穷魔力的话上。
“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
朱元璋逐字逐句地,反复咀嚼着。
“渍”,是浸泡的意思。
“绞取汁”,是榨出汁水的意思。
通篇没有一个“煮”字,也没有一个“煎”字!
这与“天启”中,用血淋淋的字迹写下的“绝不可煎煮”,形成了最完美的、无可辩驳的铁证!
古籍与“天启”,在跨越了上千年的时空中,指向了同一个、被后世所有庸医都忽略了的真相!
那个“天启者”或许真的死了。但他在临死之前,已经将那个最关键、最核心的“秘密”,用一种最决绝的方式,留了下来!
这个“青蒿神方”,是真的!
是真实不虚的、足以让他三十万大军安然平定南疆的济世神方!
“戴思恭。”朱元璋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能冻结血液的寒意。
“臣在。”
“咱问你,你身为太医院院使,饱读医书。这句‘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你以前可曾见过?”
戴思恭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当然见过,这在医家典籍中并非什么秘闻。但他和所有的医生一样,都将此法视为古人简陋的、不成熟的用药方式,在实际用药时,自然而然地就改为了更“正统”的煎煮之法。
“回……回禀陛下,”戴思恭的声音抖得如同筛糠,“臣……臣见过。只是……只是古法简陋,今人……今人多以煎煮为要……”
“简陋?”朱元璋的嘴角牵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依咱看,非是古法简陋,乃是尔等后人迂腐蠢钝,买椟还珠。”
他的目光如刀,落在戴思恭身上:“若因尔等之谬,误了军国大事,葬送我大明将士性命……你太医院,有几个脑袋够抵?”
“臣……臣罪该万死!”戴思恭吓得魂飞魄散,不住地磕头。
朱元璋没有再理会他。
他知道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他必须立刻,将这个足以改变国运的神方,送到前线去测试!
他猛地一拍御案,发出了那道,即将改变无数人命运的雷霆之令。
“来人!传朕旨意!!”
他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响彻了整个武英殿。
“以八百里加急,密传征南副将西平侯沐英!”
“命他立刻在全军之中,寻找一种名为‘黄花蒿’的植物!其图谱由太医院连夜绘制!告诉他们,叶片背面有腺点和白毛者,方为正品!”——这是他从“天启”日记中,记下的关键细节。
“找到之后,严格遵照此法——”他指着那本《肘后备急方》,一字一顿地念道,“‘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
“先在军中已染‘瘴气’的死囚和重症士兵身上试验!”
“若……若有效,”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极致的期盼所带来的,“则在全军推广!!”
……
就在朱元璋的这道“救命”旨意,刚刚踏上奔赴云南的漫漫长路之时。
千里之外的流放队伍中。
一场自下而上的、由一个濒死之人发起的自救行动,已经如火如荼地展开了。
周勇,这位性格粗莽的队正,在这一刻爆发出了惊人的行动力和组织能力。
他先是找到了这支队伍里官职最高的押运千户——一个姓李的、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李千户此刻也正被“瘴气”折磨得死去活来,正躺在自己那顶豪华的帐篷里哼哼。当他听完周勇那颠三倒四、却又充满了激动情绪的叙述后,第一反应,是把他当成疯子,给乱棍打出去。
“胡闹!”李千户有气无力地骂道,“一个来历不明的流民,几句疯话,你也信?还什么‘臭蒿’汁子能治病?本官看,你们是都得了癔症了!”
然而,当周勇将他手下那几个同样喝了“神药”后活蹦乱跳的士兵,都叫到帐前时。
李千户沉默了。
事实胜于雄辩。
在死亡的威胁面前,任何的怀疑和偏见,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让他……试试。若……若不成,本官……拿你是问!”
得到了最高长官的授权,周勇的胆气,立刻壮了十倍。
他将手下所有还能动的二十几名士兵,都派了出去,如同疯了一般,在营地周边的山林里,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寻找那种散发着浓烈香气的“神草”。
他又以千户的名义,征用了队伍里所有的大型陶罐和水桶。
一场声势浩大的“全民制药”运动,就在这片充满了死亡气息的河谷地带,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找到的黄花蒿,被成捆地运回营地。
妇孺们被组织起来,负责清洗叶片。
年轻力壮的流民,则负责用石头,将那些新鲜的叶子,捣成墨绿色的、粘稠的草泥。
最后由那些心细的士兵,用干净的麻布,将那一滩滩草泥包裹起来,使出吃奶的力气,绞出那一碗碗承载着所有人希望的、墨绿色的“神药”。
整个营地都弥漫着一股浓烈到近乎刺鼻的草药香气。
这味道驱散了蚊虫,也驱散了人们心中,那盘踞已久的、名为“绝望”的阴霾。
陈立则成了这场运动的“总指挥”。
他被人用木板,抬到了营地的中央。他的身体,依旧虚弱,但他的大脑,却异常地清醒。
他指挥着人们,如何挑选最鲜嫩的叶片,如何控制浸泡的时间,如何保证绞汁过程的洁净。
他的每一个命令,都清晰、明确,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科学的严谨。
在这一刻,他不再是一个卑微的、挣扎求生的流民。
他仿佛成了一位手握神谕的祭司,一位掌控着生死的判官。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
那目光中充满了敬畏、期待,和一种近乎于宗教般的狂热。
他们知道,眼前这个文弱的、甚至还在发着低烧的年轻人,是他们所有人,能否活着走出这片死亡之地的,唯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