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皇城。
天色,刚刚拂晓。
整个皇城,还笼罩在一片黎明前的青灰色静谧之中。然而,御书房的灯火,却已经燃烧了一夜。
朱元璋靠在龙椅上,双眼布满血丝,眼神却异常地明亮。
他的面前,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几本来自太医院的、书页已经泛黄的古籍。每一本,都翻到了记载着“青蒿”的页面。
“青蒿,性寒,味苦,入肝、胆二经,主治疥瘙痂痒,骨蒸劳热……”
“古方‘青蒿鳖甲汤’,善治温病后期,邪伏阴分……”
他看了一夜,将所有关于“青蒿”的记载,都烂熟于心。这些医理,他看得一知半解,但他敏锐地发现了一个共同点——所有的方剂,无一例外,都是将青蒿与其他药材一同“煎煮”!
这与那本妖书上,用血淋淋的字迹写下的“绝不可煎煮”,形成了最尖锐、最不可调和的矛盾!
一边,是传承了上千年的、被无数名医奉为圭臬的传统医理。
另一边,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却已数次验证其神奇的“天启”。
他该信谁?
这个问题,若是放在半个月前,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但现在,在亲眼见证了“喝开水”的奇迹之后,他的内心,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更倾向于相信那个“天启者”。
因为,“天启”的逻辑,更简单,更纯粹,也更符合他这个实用主义者的行事风格。
他现在唯一担心的,是那个“天启者”,还能不能撑到使用那种神药。
昨夜,当他看到那句“我……终究还是感染了瘴气”时,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感——他竟然在为这个等于指着鼻子骂过他的神秘人,而感到担忧!
他不知道这种担忧,是源于对一个“奇才”的爱惜,还是源于对他所掌握的、那足以改变大明国运的“神方”的渴望。
或许,两者皆有。
“陛下,该用早膳了。”云奇的声音,在殿外小心翼翼地响起。
“不吃!”朱元璋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烦躁,“让抄录的人,都给咱打起精神来!妖……那本书一有动静,立刻给咱抄送过来!”
“奴婢遵旨。”
朱元璋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清晨微凉的空气,让他那有些发胀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看着远处那片刚刚从黑暗中苏醒的、气势恢宏的宫殿群,心中却第一次,对自己的这个帝国,产生了一丝不确定。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为这个帝国,打造了一副最坚固的铠甲——最严酷的法律,最忠诚的军队,最集中的皇权。
可现在,他发现,这副铠甲,或许能抵御敌人的刀枪,却抵御不了那些肉眼看不见的、潜藏在水里、空气里、甚至是一只小小蚊虫身上的微小死神。
而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濒临死亡的流民,他手中所掌握的“格物之学”,或许,才是能为这个帝国,锻造出一副真正“金刚不坏之身”的神兵利器。
所以,你……
“你可千万,不能死啊!”朱元璋看着天边那抹初升的鱼肚白,在心中,一字一顿地,喃喃自语。
……
云南,边境。
陈立感觉自己,正在一个冰冷而黑暗的隧道中,不断下坠。
他的身体,一会儿像是被扔进了隆冬的冰窟,每一个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着寒气;一会儿又像是被架在烈火上炙烤,皮肤滚烫得能烙熟鸡蛋。
他的意识,已经彻底模糊。
无数光怪陆离的幻象,在他眼前一一闪过。
他看到了前世的父母,在他加班的深夜,为他端来的一碗热汤。
他看到了大学的导师,指着一张复杂的机械图纸,对他谆谆教导。
他又看到了那个死在路边的孩子,和那个抱着孩子、眼神空洞的母亲。
最后,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了那本黑色的笔记本上。
那上面,有他潦草的、如同最后遗言般的字迹。
“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
“冷水……浸泡……绞汁……”
不行!
不能睡过去!
强烈的意志力,如同黑暗中的一束微光,让他那即将消散的意识,重新凝聚了起来。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表舅黄老汉那张写满了焦虑和泪痕的脸。
“立哥儿!你醒了!你可吓死俺了!”
陈立转动着僵硬的...脖子,发现自己依旧躺在那个简陋的窝棚里。油灯,还未熄灭。
他的身体,依旧冷得发抖,但大脑,却恢复了一丝清明。
“药……药呢?”他用微弱得如同蚊蚋般的声音问道。
“来了!来了!”黄老汉连忙从旁边,端过一个粗陶大碗。
碗里,盛着半碗墨绿色的、散发着浓烈草腥味的浑浊液体。在那液体的表面,还漂浮着些许细碎的、被捣烂的植物叶片。
这就是……最原始的青蒿素溶液。
陈立的眼中,爆发出了一团求生的火焰。
“周……周队正呢?”他又问道。
“在外面!也在等着呢!”黄老汉答道,“昨晚,他手下的兄弟们,在山里头,找到了好几大捆你说的那个‘臭蒿’!俺按照你的吩咐,挑了最嫩的叶子,用山泉水泡着,然后用石头给捣得稀巴烂,再用干净的布,把这汁水给绞了出来!”
黄老汉的语气,充满了忐忑和不安:“立哥儿,这……这玩意儿,真的能治病?这跟喝草汁子有啥区别?”
陈立没有回答。
他知道,现在任何的解释,都是苍白的。
只有结果,才能证明一切。
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黄老汉连忙上前,将他的上半身扶起,靠在自己的怀里。
陈立看着那碗墨绿色的、看起来就充满了“黑暗料理”气息的液体,没有丝毫犹豫,他张开嘴,示意黄老汉喂他。
一股难以形容的、极致的苦涩,混合着浓烈的草腥味,瞬间在他的口腔中炸开。那味道,比他喝过的任何中药,都要难以下咽一百倍!
他强忍着想要呕吐的冲动,将那半碗“神药”,一滴不剩地,全都咽了下去。
喝完之后,他只觉得一股冰凉的、苦涩的液体,顺着食道,滑入胃中。随即,一股更猛烈的寒意,从腹中升起,让他抖得更加厉害了。
“立……立哥儿?”黄老汉的声音,充满了恐惧。
就连守在帐篷外的周勇,也听到了里面不同寻常的动静,他急忙冲了进来,看到陈立那痛苦的样子,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陈小哥!这……这药,是不是不对劲?”
陈立说不出话,他只能紧紧地咬着牙,蜷缩成一团,用自己全部的意志力,去对抗那深入骨髓的寒冷。
他知道,这是疟原虫在被药物刺激后,进行的最后反扑。
挺过去!
只要挺过去,就是新生!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又变得无比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极致的寒冷,终于开始缓缓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温热的感觉,从他的四肢百骸,慢慢地升起。他的身体,停止了颤抖。那一直紧绷的肌肉,也开始放松下来。
一股强烈的、难以抗拒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这一次,他没有抵抗。
他知道,自己安全了。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
……
应天府,御书房。
御书房内,空气凝滞。
朱元璋盯着那空无一字的纸页,指节捏着茶杯,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半晌,只听“咔”的一声轻响,那上好瓷杯的杯柄,竟被他生生捏裂出一道细纹。滚烫的茶水溢出,洇湿了龙袍袖口,他却仿佛毫无所觉。
他的脸上看不出明显的怒意,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阴沉的、被愚弄了的冷光。
就在刚才,身边的太监送来了最新一页的日记抄录本。
然而,那上面,空空如也。
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日期。
【三月二十九,阴。】
然后,下面,什么都没有了。
“…只此而已?”朱元璋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平静。
他胸腔中那股因连日期待而积聚的热切,骤然遇冷,凝固成一块沉甸甸、冰硬硬的石头,坠得他心口发闷。
一个最不愿看到、也最合乎逻辑的推测,浮上心头。
死了?
那个身怀“天启”之谜、言语如刀似剑的“天启者”,竟就这般无声无息地…死了?
这念头一起,并非冰水浇头,而是一种极致的荒谬与不甘,随之而来的是对那三十万大军、对云南战事的巨大隐忧,瞬间压过了所有个人情绪。
如果“天启者”死了,那他之前写的那个“青蒿神方”,又有几分可信度?
一个连自己都救不了的“神医”,他的方子,还能信吗?
一瞬间,朱元璋甚至感到一丝罕见的茫然。倾注了巨大期望的线索骤然中断,这种感觉,比战场上陷入重围更令人窒息。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毛骧的人,是怎么办事的。”
这不是疑问,而是结论。一句之下,已决定了无数人的命运。
他缓缓坐回龙椅,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裂开的茶杯,那沉闷的嗒、嗒声,比任何咆哮都更令殿内侍立的太监感到恐惧。懊悔?不,他朱元璋从不后悔。有的,只是对失控局面的极度不悦,和必须立刻采取行动弥补的冷酷计算。
他向后靠在龙椅中,闭上眼睛,片刻后再睁开时,里面所有的波动已被压下,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幽寒。
期望越高,落空时的反噬便越重。但这反噬,还不足以击垮他。
他轻轻挥了挥手,如同拂去一粒微尘。殿内所有侍立的太监如蒙大赦,屏着呼吸,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掩上了殿门。
御书房内重归死寂。他知道,自己再次站在了岔路口。
是相信一个已经“失败”了的“天启”,去进行一场匪夷所思的实验?
还是,彻底放弃,将这一切,都当成一场荒诞不经的梦?
他的目光,落在了墙上那副巨大的《大明舆图》上。他的手指,缓缓地,划过湖广,划过贵州,最终,停在了那片代表着云南的、广袤的疆域上。
那里,有他三十万枕戈待旦的大军。
那里,是他统一天下、开创万世基业的,最后一块拼图。
他不能输!
也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