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南下,风尘仆仆。工部精选的二十名京匠,带着京城匠作局特有的、若有若无的优越感,以及秦侍郎那句“慎言慎行”的告诫,终于抵达了云南洱海卫。
甫一进入依水而建的工坊区,那沉闷如巨神心跳的锤击声便率先攫住了他们的心神。等亲眼看到那借助水力疯狂起落的巨大铁锤,看到那被强风吹得发出嘶鸣、泛起炽白光芒的炉火,所有人脸上的矜持与旅途的疲惫瞬间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呆滞的震撼。
他们都是浸淫此道半生甚至一生的老师傅,一双眼睛毒辣得很。只一眼,便看出了门道。
那水力锻锤,每一次砸落,力道之沉、之稳、之均匀,绝非任何人力所能企及!若用来锻打铁坯,初期的成型效率将高到可怕!还有那水力驱动的水排,鼓动之风量巨大且毫不停歇,炉火焉能不旺?铁汁焉能不纯?
然而,这还只是开胃菜。当他们被引至专门锻打兵刃的核心区域,看到匠人们分成明确的工序:有人专门控制铁水比例,有人操作夹具将初步成型的钢坯精准送至巨锤之下。那富有节奏的锻打声中,钢料在折叠中延展,火花四溅。最终,当他们看到那纹理细腻如叠浪、质地均匀的钢料时,眼神已经从最初的震撼变成了骇然。
这……这似乎是融合了灌钢法的高效与百炼钢的精髓?其关键在于对火候、比例、锻打次数和力道的精准掌控,而这一切,竟都被那无情的水力巨锤和看似粗糙的夹具模具,以一种近乎完美的方式实现了!
一位头发花白、脸上烙印着深深火疤的老匠师,忍不住上前几步,近乎失礼地凑到刚刚淬火完毕、正在进行最后打磨的一柄腰刀前。他伸出粗粝如树皮的手指,想要触摸那青黑色刀身上流转的暗光,却又不敢,只是死死盯着那平滑致密的肌理。
“这纹路……这韧性……”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反复锻打折叠多少次?人力……人力绝难办到如此均匀!还有这钢口,这火候……”
另一位专司甲叶锻造的师傅,则拿起一片刚刚用水力锤压出的甲叶坯子,用手指弹击,听着那均匀的回响,又掂量着分量,眼中全是不可思议:“厚薄如一,硬韧兼备……这,这水力竟能控制得如此精巧?”
他们初来时那份京城来的优越感,此刻早已被那沉重的锤声砸得粉碎,只剩下面对远超自身认知的技艺时,那种最纯粹的惊愕与痴迷。秦侍郎“慎言慎行”的告诫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工匠的本能驱使着他们,恨不得立刻扑到每一个工位前,将每一个细节都抠出来看个明白。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诸位师傅远来辛苦。”
众人回头,只见一位身着指挥使常服、年纪轻轻的官员不知何时已来到他们身后,脸上带着平和的笑意,并无多少官威,倒像是个好奇的学子。正是陈立。
京匠们这才如梦初醒,想起身份,慌忙就要行礼。
“不必多礼。”陈立虚扶一下,目光扫过那些刚刚锻打出的钢料和半成品刀剑,心中了然,“看来诸位老师傅,已看出些我这工坊的粗陋之处了?”
那位脸上有疤、性子最直的老匠师忍不住开口道:“大人!这…这绝非粗陋!这水力之用,巧夺天工!还有这锻钢之法,似是融合了灌钢之速与百炼之精,小人……小人愚钝,看得心惊,却还有许多关窍想不明白!”
陈立微微一笑,他知道,跟这些真正的技术专家,最好的交流方式就是直接谈技术。他随手拿起一块经过初步锻打的钢料,走到一座暂时停歇的水锤旁。
“老师傅好眼力。”他开口道,声音清晰,确保每个人都能听到,“此法确实取了些巧。诸位皆知,灌钢之法,乃借生铁之碳渗入熟铁,成钢迅速,然质地有时不均;百炼之法,千锤百炼,杂质去尽,钢质极佳,然耗时费力,犹如修行。”
他用手比划着叠打的动作:“我之法,不过是借这滔滔水力,替代人力反复锻打之苦功。先以优化后的灌钢或炒钢之法,得初步融合之材,再借这水锤巨力,按其纹理,反复折叠锻打十次、数十次!其力巨且均,远胜人力,故能更快、更好地将材料锻打融合均匀,去尽杂质,使其韧性十足,却又保持钢之锋利。”
他又指向那咆哮的鼓风炉:“炉温更高更稳,则铁汁纯净,杂质更少,后续锻打自然事半功倍。这其中关窍,无非‘因势利导’四字。借水之力,补人之限;借火之威,成钢之性。并非什么仙法,只是将前人智慧,借这山水之势,发挥得更淋漓尽致些罢了。”
他没有用什么艰深词汇,全程用的都是工匠们听得懂的“碳”、“杂质”、“韧性”、“力道”、“火候”等语,深入浅出,将核心原理娓娓道来。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瞬间解开了众工匠心中盘绕的许多谜团!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般融合!原来是借了这天地伟力!
他们痴迷地看着那水锤,那炉火,眼中爆发出无比灼热的光芒。困扰他们半生的许多技术瓶颈,似乎在这一刻都找到了解决的曙光!
那老匠师激动得浑身颤抖,他扑通一声,竟直接跪倒在陈立面前,声音哽咽:
“大人!大人真乃神工也!小老儿打了一辈子铁,今日才知天外有天!求大人准许小老儿留下!哪怕只是在此为您拉风箱、搬铁料,只求能日日观摩此等神技,学得一二真传,死也瞑目了!”
他一跪,仿佛一个信号,身后那些早已心折的京匠们面面相觑,也不知是谁带头,竟也呼啦啦跪倒一片,纷纷叩首:
“求大人准许我等留下学习!”
“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习此神技!”
陈立被这突如其来的集体跪拜吓了一跳,他意识到这正是收服这些技术核心力量的绝佳机会。他连忙上前,不是单纯去扶,而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为首的老匠师搀起,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悦”:
“诸位老师傅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我这儿不兴这个!折煞陈某了!”
待众人惶惑地起身,他才缓和语气,目光扫过每一张激动而虔诚的脸,言辞恳切而富有格局:“技术之道,达者为先。我不过是比诸位先想通了些取巧的法子。你们都是工部精选的国手,陛下派你们来,是让我们一起把这水力锻打之法弄得更精、更透!留下来,我们一同琢磨,如何让这水力和炉火更听话,如何让这钢口更锋利、甲胄更坚实!若能推而广之,利国利民,方不负我等匠作之本心。如何?”
一席话,既全了众人的面子,又指明了更高的追求,谦和之中自有磅礴气度。
众京匠闻言,更是感佩万分,纷纷起身,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连连作揖,眼中满是敬服。
此刻,在这些匠人心中,这位年轻的陈指挥使的形象,已与那咆哮的水力、炽白的炉火融为一体,变得高深莫测。他们此刻只有一个念头:留下来,定要将这里的本事学到手!至于回京后该如何向秦侍郎、乃至向陛下回话,那已是遥远而模糊的后事了。
陈立看着这群被技术彻底征服的工匠,心中微微一笑。他知道,又一批“种子”,已在这边陲之地悄然种下。
PS:
亲爱的书友们:
最近更新很不稳定,心里特别过意不去,想跟大家说说心里话。
近期因为工作变动,我接手了一个新成立的部门,千头万绪都压了过来,每天能留给创作的时间真的被压缩到了极限。大家看到的每一章,几乎都是我深夜强打精神码出来的。我知道,这样的状态写出来的内容,质量很难保障,我自己读着都不太满意。
现在真的挺矛盾的。这本书快30万字了,眼看就要上架,却偏偏撞上这个最忙的节骨眼。几次想过要不要切书,但一想到这是咱们第一本将要上架的书,有这么多一路支持我的书友,半途而废实在不是我的性格。可硬撑着更新,又怕敷衍了大家,辜负了咱们这个故事。
心里非常两难,所以想真诚地听听大家的想法。你们是希望我咬牙坚持,尽量保持每天一章的更新(哪怕偶尔短小或平淡些),还是建议我直接切书,等新部门理顺了,再开新书。
你们的每一次追读、每一段评论,都是我深夜码字时最大的动力。恳请大伙儿给我一点建议,咱们一起商量着,如何度过这段艰难的时光。
万分感谢大家的理解和支持!
蒙堤观柳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