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碎，打破了洱海卫工坊区平日里有节奏的轰鸣。西平侯沐英在一众亲卫和洱海卫将领的簇拥下，勒马于一道湍急的溪流旁。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瞬间就被溪流下游那一片依水而建的棚寮吸引了去。
空气中弥漫着炭火、热铁和淬火水汽混合的独特气味，叮叮当当的金铁交击声不绝于耳，但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一种沉闷而极具力量的巨响。
“咚！”
“咚——！”
一声接着一声，沉重、稳定，富有某种撼人心魄的韵律，仿佛巨神的心跳，与溪水的奔腾声交织在一起，竟压过了其他所有的杂音。
沐英并未立刻下马，而是端坐马背，远远眺望。他看到那道清澈而有力的溪水，被一道巧妙修筑的堰坝拦蓄抬升，汇入一条宽阔的木制水槽。水流在槽末倾泻而下，冲击着一个巨大的立式木轮，带动轮轴飞速旋转。而通过一系列复杂却充满力量感的连杆、齿轮和凸耳（皆是木铁混合结构），那旋转的力被转化为垂直的、狂暴的捶打之力。
水轮驱动的，并非寻常所见的、用于舂米的水碓，而是一个被架设在高处的、巨大沉重的熟铁锤头！那锤头怕不下数百斤重，被连杆机构高高提起，然后借着自身重量和水流赋予的动能，轰然砸下！
锤落之处，是一块被炉火煅烧得通红透亮的铁料。火星如烟花般四溅，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和升腾的白汽，那铁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锻打得扁平、延伸。
“嘶——”沐英身后，有亲卫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见过军中的老师傅一锤一锤费力锻打兵器的场景，何曾见过如此狂暴、不知疲倦的锻打方式？这巨锤一击之力，恐怕堪比十数个老师傅同时挥锤！
陈立在一旁观察着沐英的神色，见他面沉如水，目光却紧紧锁在那起落的巨锤之上，便适时开口道：“侯爷，此乃利用水力驱动的大型锤锻之器。水流不息，锤击不止，日夜皆可运作。锻打铁坯、成型甲叶，效率远超人力。”
沐英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只一挥手：“近前去看。”
众人下马，步行靠近。越近，越能感受到那巨锤砸下时地面传来的轻微震动，以及那灼人的热浪和震耳的轰鸣。沐英看到，不止这一处水锤，沿溪流而下，竟有四五套类似但规模略小的装置在同时运作，有的在锻打刀剑的初胚，有的在捶打甲片的粗型。工匠们只需在一旁看顾火候、移动铁料、控制水闸即可，省去了最耗费气力的捶打工序。
而更令沐英注意的是工坊另一侧的景象。数座高大的炼铁炉正熊熊燃烧，但鼓动风箱的，竟也是水力！较小的水轮通过连杆，带动着数个硕大的皮囊风箱（即优化后的“水排”），以一种恒定而强劲的节奏，不断将空气压入炉膛。炉火得此强风相助，焰色呈现出一种近乎纯白的骇人高温，炉口附近的空气都因高温而扭曲起来。
“水力鼓风，”陈立解释道，“可使炉温更高更稳，去除铁中杂质更为彻底，炼出的铁料品质更佳，也更易锻造成钢。”
沐英走到一座刚停下的水锤旁，一名老工匠正用铁钳夹起一块刚刚经历千锤百炼的钢条，其色泽青黑，质地均匀，隐隐透着一股子韧性。沐英伸出戴着手套的手，用手指弹了弹，声音沉郁悦耳，非是凡铁。
“侯爷，请移步试刀。”陈立引着沐英来到一旁清理出的空场。
周勇早已等候在此，他手中捧着一柄新锻造出的腰刀。这刀形制是明军制式，但刀身的光泽、线条的流畅度，却透着一股子精悍之气。旁边地上，则放着十副从库房里找来的、新旧不一的旧铁札甲。
沐英接过刀，入手沉甸，重心极佳。他拇指轻轻拭过刀锋，一股寒意直透皮革。
“侯爷，请看。”周勇上前，抓起一副旧甲挂于木桩之上。
沐英眼神一凝，并未用全力，只是手腕一抖，挥刀斜劈而下！
只听“锵”的一声裂帛之响！那旧甲的甲叶竟被直接劈开一道巨大的豁口，刀锋余势不衰，深深嵌入后面的木桩之中！
沐英眼中精光一闪。他抽出刀，看了看刃口，丝毫未卷未崩。
“再试！”他沉声道。
周勇又挂上一副稍新些的甲。
这一次，沐英用了七分力。
刀光一闪，如同热刀切牛油，整副铁甲竟被从中直接斩断！两半甲片哐当落地。
场边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声。沐英的亲卫们个个瞪大了眼睛，他们都是识货的人，深知要一刀破开铁甲是何等艰难，通常需要重斧、铁锤等破甲重兵器方能做到。
沐英的脸色也终于变了。他不再言语，只是示意继续。
第三副，第四副，第五副……
刀光每一次闪烁，都必然伴随着铁甲破碎的刺耳声响。无论是锈蚀的还是保养尚可的，在这柄新锻腰刀面前，都脆弱得如同纸糊一般。
直到第十副甲被彻底劈碎，沐英才停下。他微微喘息，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内心的震动。他举起手中的腰刀，仔细审视。刀身依旧寒光凛冽，只在连续劈砍最坚硬的甲叶部位，有极其细微的磨损，却丝毫不见崩口卷刃之象！
其锋锐，其坚韧，已远超他麾下任何一支精锐部队的装备水平，甚至比他见过的工部御制军械，似乎还要胜出一筹！
沐英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陈立：“此刀，产能几何？造价几许？”
陈立早已备好答案，拱手道：“回侯爷，水力锤锻，事半功倍。水力鼓风，出铁更佳。如今工坊全力运转，每月可产此等质量腰刀三百柄，长矛枪头五百，铁甲叶三千片。若论造价，因省却大量人工鼓风与捶打之耗，反比旧法节省约三成。”
每月三百柄！造价反低三成！
这几个数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沐英的心头。他深知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麾下的云南都司，或许能在不久的将来，全员换装此等犀利兵甲！这意味着在面对境内那些桀骜不驯的土司、乃至境外虎视眈眈的麓川时，他手中的武力将获得压倒性的优势！
沐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狂澜。他再次看向那依旧奔腾不息的水流，看向那不知疲倦起落的巨大水锤，看向那咆哮着吐出白色烈焰的高炉。
这不是奇技淫巧。
这是真正的国之利器！强军之本！
他豁然转身，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响彻整个工坊：
“传令！自即日起，云南都司所辖各卫所，一应军械更换、补充之订单，优先供给洱海卫工坊！所需银钱、物料，由都司衙门统筹调拨，不得有误！”
命令一下，周围所有洱海卫的工匠、军士，脸上都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和自豪。而沐英的亲卫们，则看向那些水锤和水排的眼神，充满了灼热与渴望。
沐英将手中的腰刀郑重交还给周勇，目光最后深深扫过那片轰鸣的工坊。
他知道，他今日所见，将彻底改变云南，乃至更大范围内的力量格局。
水锤惊天，其声已震撼人心。
而其带来的波澜，才刚刚开始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