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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痛,撕裂神魂的剧痛。

像是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陈立的太阳穴和后脑之间反复穿刺,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新的、令人作呕的晕眩。

他猛地睁开眼,视网膜上却只捕捉到一片灰蒙蒙、摇晃不定的人影。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酸腐与腥臊之气,混合着泥土的腥味和牲畜的粪便味,野蛮地灌入鼻腔,几乎让他当场昏厥过去。

他可以肯定,这不是他那间充满了焊锡和机油味的单身公寓。

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却发现四肢绵软得像一摊烂泥,喉咙干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刺痛。高烧……他在发高烧。这是他作为一个常年与机械图纸打交道的工程师,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判断。

“立哥儿,你醒了?可不敢再睡过去了!”一个沙哑而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只粗糙得像树皮的手,将一个豁了口的陶碗递到他嘴边。

他贪婪地吮吸着碗里带着浓重土腥味的凉水,冰冷的液体划过食道,总算浇灭了一丝体内的灼热。意识,也随之清晰了几分。

他转动着僵硬的脖子,开始打量这个陌生的世界。

他正躺在一辆吱呀作响的木板车上,身下垫着一些散发着霉味的干草。拉车的是个老汉,佝偻着背,身上的土布短打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只有道道被汗水浸透后留下的白色盐渍,在灰暗中格外分明。

而他们,正处在一只望不见首尾的灰色长龙之中。

成千上万的人,男女老少,衣衫褴褛,面带菜色。他们或拉着板车,或推着独轮车,或挑着简陋的担子,更多的人只是麻木地迈动着双腿,像一群被驱赶的牲口,沉默地在一条泥泞的官道上缓缓蠕动。

队伍的两侧,是手持长枪、腰挎佩刀的官兵。他们的军服是廉价的褐色土布短褐和小口裤,头上扎着红色的布巾。他们同样面无表情,但眼神里的不耐烦和偶尔落在掉队者身上的刀鞘,都在宣示着他们的权威。

“洪武爷……这是把咱们往死路上逼啊……”

“小声点!想挨鞭子了?到了云南那烟瘴之地,是死是活,全看个人的命了……”

断断续续的交谈声,夹杂着压抑的啜泣和婴儿的啼哭,钻入他的耳朵。

洪武爷……云南……

这两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思绪。作为一个三十岁的机械工程师,历史爱好者,他记起了自己曾经看过的一份资料——《明史·太祖本纪》。其中一段,他记得很清楚。

“洪武十四年,上以云南初定,民稀地广,发内陆百姓百万,实其地……”

所以,这不是梦。

他,一个21世纪的工程师,竟然魂穿到了六百多年前的大明王朝。而且,开局就是地狱模式——史称“洪武赶散”的强制大移民。

他挣扎着坐起身,视野的开阔让他对眼前的景象有了更真切的认识。这是一幅流动的、充满了苦难的《流民图》。道路两旁,不时能看到新堆起的小小坟包,插着简陋的木牌,更多的,甚至连坟包都没有,一卷破草席,便是最后的归宿。

他的工程师大脑,开始不受控制地进行分析。

这支队伍,秩序混乱,卫生条件基本为零。所有人吃喝拉撒都在路上,饮用水源是未经处理的溪水河水。在14世纪,这意味着痢疾、伤寒和霍乱的肆虐。史书上那句轻描淡写的“移民死亡率高达三成”,此刻,正以最血淋淋的方式,在他眼前上演。

就在这时,他前方不远处,一阵骚动打断了他的思绪。

一个年轻的妇人,面色蜡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孩童,跪倒在泥地里,向着一名骑在马上的军官苦苦哀求。

“军爷,求求您,娃儿……娃儿他快不行了,让俺们歇歇,找个郎中吧!”

那孩子软绵绵地瘫在妇人怀里,双眼紧闭,眼眶深陷,嘴唇干裂起皮,皮肤捏起来,甚至无法回弹。

重度脱水!急性肠胃炎并发的脱水和电解质紊乱!

陈立的心猛地一紧,这让他几乎是本能地想喊出来。电解质水!哪怕是糖盐水也好!只要能补充体液,这孩子还有救!

可他又能做什么?他连站起来都费劲,身上除了这件破烂的衣服,一无所有。而在这个时代,告诉他们要喝“糖盐水”,或许只会被当成疯子。

马上的军官厌烦地皱了皱眉,根本没有低头看那孩子一眼,只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上路。”

妇人绝望地哀嚎起来,抱着孩子,不住地磕头,额头很快就渗出了血丝。她开始向着虚空叩拜,嘴里念叨着:“求求观音菩萨,救救我的娃……”

陈立的拳头,在身侧死死地攥紧,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在母亲的怀中,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随即,一切归于沉寂。妇人的哭声戛然而止,她难以置信地探了探孩子的鼻息,随即,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撕心裂肺的悲鸣。

那悲鸣,没有眼泪,只有无尽的、化不开的绝望。

周围的人群,只是麻木地绕过她,仿佛早已对此见怪不怪。

“拖到边上埋了,别挡道!”马上的军官不耐烦地用马鞭指了指,随即催马前行,仿佛只是死了一只蚂蚁。

陈立看着那妇人如同行尸走肉般,抱着自己没了气息的孩子,踉踉跄跄地走向路边的荒地。她没有哭,只是目光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一同带走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和无力感,像岩浆一样,在他的胸中翻腾。

这就是他所热爱的历史?那些在书本上、在纪录片里波澜壮阔、荡气回肠的英雄史诗,其背面,就是这样由无数无名者的血泪和白骨铺就的吗?

急性肠胃炎的源头是什么?

是水,是食物,是粪口传播的细菌和病毒。

只要一口烧开的水,只要最基础的卫生隔离,这条死亡之路上,至少能多活下来一半的人!

可谁会在乎?

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眼中,他们只是一个数字,是填充边疆的消耗品。他们的生死,不过是他们宏伟蓝图上,一点可以被忽略不计的成本。

而这一切的缔造者,就是那个从乞丐一路登顶,亲手开创了这个庞大帝国的男人——朱元璋。

是他,用一道冷冰冰的命令,让上百万人背井离乡。

是他,一手缔造了这支看似威武,实则冷漠如铁的军队。

是他,为了他心中的那个大明,将无数百姓,投入了这名为“国策”的巨大绞肉机。

他的身体因为高烧和愤怒而剧烈地颤抖起来。胸口憋着一股气,一股不吐不快,想要对着这个操蛋的世界,发出最恶毒诅咒的怨气。

就在这时,他的手,在破烂的衣兜里,触碰到了两样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颤抖着,缓缓地将它们掏了出来。

一本A6大小的、封面是仿皮质地的笔记本,是他最喜欢的品牌,以坚固耐用著称。

一支黑色的中性笔,超长续航的0.5mm的笔芯,是他用了好几个月的顺手家伙。

它们,竟然也跟着他,一起来到了这个时代。

它们是他与那个文明、理性、有人味的现代世界,唯一的联系。

他看着那妇人挖着浅坑的、孤独的背影,看着这支在官道上缓缓流向死亡的灰色人河,看着这个蛮荒而残酷的时代。

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翻开笔记本,光滑的道林纸,带着现代工业的清香,与周围的腐臭格格不入。他“啪”地一声按开中性笔,那清脆的声响,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宣告。

他躺在颠簸的木板车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在笔记本的第一页上,写下了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行字。

笔尖划过纸张,流畅的墨迹,带着他的愤怒、不甘与绝望。

操蛋的时代!

该死的朱重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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