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有宋亭这号人吗?”
刘麟跟在宋亭身侧,强装镇定地向长安城内走去,心中不停回忆着宋亭、长安之类的关键词,试图想起这人是个什么脾性。
但不知道是他对史料掌握的没有那么到位,还是这个人根本就是个无关紧要的青史过客。
刘麟脑袋里根本就没有任何关于宋亭的信息。
“唉...史料只能帮我理清大势,细枝末节处只能依靠自己啊。”
霍三没有护在刘麟身旁,他被几名背弓的士卒隐约地围在中央,亦步亦趋地跟着。
看着前方孤身跟在宋亭身旁的刘麟,这个黝黑精瘦的汉子脸上少见地流露出了焦急之色。
这几名背弓的士卒就是宋亭的亲卫。
晋武帝后世兵制糜烂,将领的核心战斗力就是自己的家仆、亲卫。
大军士兵其实更多的像是填线的乌合之众。
晋庭诸公也知道这种情况,但还是那句话,两晋朝堂为士族所踞,无人敢站出来挑担任事。
于是,这种荒唐的情况竟然一直延续了近乎百年。
直到谢安谢玄叔侄掌权,收流民练北府兵,这才让军队才勉强和贼匪有了区别。
...
青石路,白幡布。
城内人烟稀疏。
哭丧声却是此起彼伏。
入城后,宋亭没有唤来士卒驾车,反而是徒步前往王府,像是故意在拖延时间。
事实也果然不出刘麟之所料,这一路上宋亭言语不停,一直在旁敲侧击,不过都被刘麟轻松化解。
看着刘麟镇定自若侃侃而谈的模样,宋亭心中渐渐悚然。
这个时代,文化教育为士族所垄断。
别说像两汉那样,有专人下去基层给庶民普及简单教育,如今连《急就篇》这样的简单的开蒙都局限在了世家或寒门这一阶级,普通庶民连开蒙都没得开。
刘麟现在的应答如流,已经远超出了普通士族子弟能有的水平。
“这小子到底什么来路!”
宋亭一边打着哈哈将自己听不明白的话糊弄过去,心中腹诽:“我好歹也是扶风宋氏出身,虽然家族破落沦为寒门,但竟然被一个十岁的孩子在学识上压了一头!难不成....是某个世家甲族的嫡传子弟!”
“小友见识广博,下官佩服。”
宋亭奉迎着强行转移话题道:“呀,聊了这么久,下官竟然还不知小友名讳。”
“呵,这就绷不住了。”
刘麟心中暗笑,刚开始时他还在担心,怕这个敢在城门杀人的城门侯会不会狂性大发,干掉自己。
但壮起胆子对答了几轮后,这个宋亭竟然明显怂了,话语中尽是讨好之意。
刘麟也越聊越有感觉,竟不知不觉间将宋亭说的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应答。
不过,汉室宗亲的身份不能告诉他。
刚刚言语交锋之际,刘麟已经将自己打造成了某个不务正业、喜好医术的士族子弟,平时精研王叔和所著医书[注1],这次听闻关中大疫,特意翘家远赴千里,前来献策防疫。
这个人设和汉室宗亲并不是那么匹配。
思考片刻,刘麟没有作答,反而是若有所指道:“务广地者荒,务广德者强,有其有者安,贪人有者残。”
说完便故作玄虚地看着宋亭,意味深长道:“吾之出身,将军可知晓了?”
宋亭面色一僵,尴尬地答道:“知晓了,下官知晓了。”
这段话并没有直接说明刘麟的身份,但却大有考究。
这句话本是出自《三略》。
汉光武帝刘秀曾以此言告诫大臣,不能眼高手低,要务实避虚,施恩百姓,贪图不属于自己的,终归会受到反噬。
后世网络强行应和出刘氏祖训便出自于此。
刘麟之所以这样说,一是以为宋亭学过这句话,告诫他差不多就行了,别起什么坏心思;二是借这句话暗指汉室后裔身份,防止宋亭不再自矜士族身份,打破砂锅问到底。
可惜宋亭出身寒门,只是学了简单的甲部典籍,这句话并不在他掌握范畴内。
“娘的,这些豪族子弟说话都得套层花花架子,就不能明明白白的说吗?”
宋亭虽是暗自骂骂咧咧,但一抹特殊的希冀竟然在他心中疯狂滋长。
这个小子,闹不好是真是顶级的甲族嫡传!
如果!
假如!
万一!
自己真的搭上了这小子的大船!
那...岂不是可以扶摇直上,享尽荣华富贵!
这不比他当这劳什子的老卒,受尽士族白眼强太多了!
南阳王府并不远。
眼见王府大门已在眼前,刘麟依旧慨言自如,让他无法插话,宋亭焦急不已。
于是心中一横,宋亭拉起刘麟就走到了一旁的小巷中。
远远跟在后面的霍三面色大变。
刚想推开围着自己的背弓士卒,就发现自己被无数根箭矢指中了面门。
刘麟刚开始也是心中一慌,以为宋亭要干掉自己。
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宋亭如果真的要杀自己,应该是在无人的地方下黑手。
但现在是南阳王府门口,门子已经看到了宋亭的异常,开始往这走了。
要说宋亭在城门口滥杀无辜,南阳王还可以权当不见。
可在王府门口杀人,那就是这个小小的六百石胆敢挑衅王侯了!
“将军有言还请直说。”
刘麟不畏不惧,一振衣袖,泰然自若道:“做这般暗巷之谈是为何。”
见刘麟被自己拽到小巷里,依旧是一副高傲不折的模样,宋亭心中更是狂呼笃定。
“这气魄,岂是一般的小门小户能养的出的!”
宋亭当即长揖到地。
三白眼狂眨,硬是挤出了几滴眼泪。
“扶风宋亭,再拜小友。”
“我本是出身士族,可家门不幸,传至我这一代时已是零落不堪,下官不得已,只能投身兵家来勉强糊口。”
“然兵者,粗鄙之流也,下官实不想受此污浊!”
“今见小友气质不凡,令下官心生敬仰,还望小友慷慨相援,助我脱此泥淖!下官,愿为小友马前驱!”
看着面前这个恭敬的宋亭,刘麟的脑海中,闪过了城门前被他射杀的一圈百姓。
遏住嘴角的一抹冷笑。
刘麟伸出双手扶住了宋亭的双臂,物伤其类般挤出几滴眼泪泣道:“你我皆是士族,何至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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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王叔和,医学家、医书编纂家,出身寒门,医术高超冠绝天下,初为曹魏太医令,后被晋武帝征辟为西晋太医令。汉张仲景所著《伤寒杂病论》因战乱散佚零乱,几乎失传,王叔和主持收集整理,并将之拆为《伤寒论》与《金匮要略》,流传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