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风带着驱逐的寒意,将阿瑟的小舟推向浮森之外的无垠黑暗。身后那片悬浮于海上的绿洲,在夜色与夜光藻的辉映下,如同一座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即将崩塌的梦幻灯塔,光芒渐行渐远。祭典的鼓点彻底被海浪的呜咽吞没,只剩下孤舟随波逐流的单调声响,以及阿瑟胸膛里那颗被绝望冰封的心脏。他紧紧攥着胸前冰冷的贝壳吊坠,伊芙沉入黑暗前那双凝固的眼眸,与浮森边缘水下无声蔓延的灰绿霉斑重叠,化作蚀骨的剧痛,啃噬着他仅存的意志。
漂泊,成了唯一的宿命。
起初几日,阳光尚存一丝虚假的暖意。他机械地啜饮着龟背叶水囊里所剩无几的淡水,啃食着干硬的磷虾肉,茫然地划动船桨,却不知去向何方。目光所及,只有永恒的、吞噬一切的灰蓝。浮森那甜腻的腐臭味,似乎已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即使在纯净的海风中,也如影随形地幻嗅着。每一次闭眼,都是索林长老那张因权力和偏见而扭曲的怒容,是老卡恩眼中深沉的悲哀,是那些在阴影里悄然扩散、如同溃烂伤口的灰绿。
风暴来得毫无征兆。
前一瞬,铅灰色的天空还只是低垂着压抑的帷幕,下一刻,狂暴的雷霆便撕裂了天穹,震得海水沸腾!飓风如同无形的巨拳,从深渊中猛烈捣出,掀起山峦般的墨黑巨浪。阿瑟脆弱的小舟瞬间成了狂风巨浪手中的玩物,被高高抛起,又狠狠砸向波谷的深渊。冰冷刺骨的海水如同重锤,疯狂地灌入船舱,击打着阿瑟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他死死抓住船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咸涩的海水呛入口鼻,带来窒息般的灼痛。骨刃早已脱手,水囊也被巨浪卷走,只剩下胸前的贝壳吊坠,在每一次剧烈的颠簸中,狠狠撞击着他的心口,冰冷而坚硬,如同伊芙最后的凝视。
“轰——咔!”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混沌,瞬间映亮阿瑟苍白绝望的脸,也照亮了前方一道如同巨兽獠牙般突兀刺出海面的、狰狞礁石!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阿瑟甚至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失控的小舟已裹挟着万钧之力,狠狠撞了上去!
世界在一声震耳欲聋的碎裂巨响中,彻底陷入黑暗。冰冷的咸水瞬间将他吞噬、撕扯、卷向未知的深渊。意识被狂暴的水流和剧烈的撞击彻底碾碎,沉入无边无际的、永恒的虚无。只有那枚贝壳吊坠,依旧紧贴着心口,随着他下沉的身体,一同坠入深海的永夜。
…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线,如同针尖,刺破了沉重的黑暗。
剧痛率先回归。浑身骨头仿佛被巨兽碾过,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冰冷的湿意包裹着身体,身下是坚硬而凹凸不平的触感。一种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腐朽、甜腻、潮湿**的复杂气味,霸道地钻入鼻腔,比浮森边缘那腐根的气息浓烈十倍、百倍!
阿瑟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聚焦缓慢。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一片扭曲盘绕、如同巨蟒绞缠般的巨大气根网络,层层叠叠,密不透风,几乎遮蔽了所有天空。只有极其微弱的光线,从气根交织的缝隙中艰难地透射下来,形成一道道惨淡的、悬浮着无数尘埃的光柱。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带着浓重的水汽和那股无处不在的、令人作呕的腐甜气味。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由巨大浮木和坚韧藤蔓勉强搭建的平台上,身下垫着厚厚一层已经腐败发黑的枯叶和苔藓。平台悬空,下方是深不见底、颜色深得发黑的死水,水面上漂浮着厚厚的、如同油污般的腐殖质层和朽烂的植物残骸,散发着恶臭。
这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深藏在红树林迷宫般盘根错节的最深处。一个**腐朽的王国**。
“咳…咳…”阿瑟试图撑起身体,胸腔立刻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剧烈地呛咳起来,每一次咳嗽都震得眼前发黑。
“醒了?”一个极其沙哑、干涩,仿佛枯木摩擦般的声音,在昏暗的光线中响起。
阿瑟猛地循声望去。在平台最深处,靠近巨大主根盘踞的阴影里,一个佝偻的身影缓缓蠕动了一下。
那几乎不能被称之为人形。更像是一堆朽烂的树根和破布勉强堆砌出的轮廓。他蜷缩在一张由无数藤蔓自然生长、交织而成的“网椅”上,身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颜色斑驳的苔藓和菌丝织物。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脸**。
那张脸如同风干了千年的树皮,布满深不见底的沟壑和扭曲的疤痕。一只眼睛浑浊灰白,彻底失去了神采;另一只眼睛,却异常地**明亮**,深陷在眼眶里,闪烁着一种混合着痛苦、麻木和奇异洞悉力的幽光,此刻正死死地盯着阿瑟。他裸露在破败袖口外的手,枯瘦如柴,指关节粗大变形,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不自然的灰绿色,布满了**龟裂的纹路**,纹路深处,隐隐有极其细微的、如同**活物**般的**灰白绒毛**在缓缓蠕动!
“根…根叔?”阿瑟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眼前这如同朽木中爬出的可怖身影,轮廓依稀与边缘带那位沉默寡言、眼神浑浊的老根语者卡恩有些相似,却又被一种非人的腐朽和痛苦扭曲得面目全非!
那仅存的、明亮的独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惊诧,是自嘲,是深不见底的悲哀。“呵…还有人…记得老卡恩?”他的声音干涩,带着气流的嘶嘶声,像漏风的破口袋,“不…叫我‘朽根’吧…或者,‘霉叟’…更贴切…”他自嘲地咧了咧嘴,露出残缺不全、颜色发黑的牙齿。
“您…您怎么…在这里?”阿瑟挣扎着想坐起,目光无法从老卡恩那布满灰绿纹路和细微绒毛的手上移开,那甜腻的腐臭源头,似乎正源自于眼前这具与朽木融为一体的躯体!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炸开——**共生**?!
“怎么在这里?”老朽根重复着,那只独眼望向头顶盘根错节的黑暗,目光空洞而悠远,“报应…都是报应…”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蜷缩得更紧,覆盖在他身上的苔藓和菌丝织物也随之起伏蠕动。
“当年…沉船湾…那场‘根瘟’…”老朽根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和遥远的恐惧,“我…我太年轻…太好奇…想找到源头…找到救树的法子…”他抬起那只布满灰绿纹路的手,颤抖着指向自己,“我…摸到了…那东西…那活着的…腐烂…像蜜一样甜…像死亡一样冷…”
“我以为…我能控制它…研究它…”他发出一阵如同夜枭般的惨笑,在死寂的根巢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结果…是它…控制了我…吃我…也…养着我…”他猛地扯开一点胸前破败的苔藓织物。
阿瑟倒吸一口冷气!
在那枯槁胸膛的皮肤上,赫然生长着一个拳头大小、**树瘤般**的**巨大凸起物**!那东西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木质化**的质感,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湿润**的、**灰绿色绒毛**!绒毛在微弱的光线下,如同拥有生命般**微微起伏、蠕动**着!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甜腻腐臭味扑面而来!这树瘤的根部,延伸出无数细微如血管的灰绿色菌丝,深深扎入老朽根干瘪的皮肉之下,与他枯败的身体融为一体!
“看…它饿了…就会动…”老朽根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麻木,他枯槁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蠕动的灰绿树瘤,树瘤表面的绒毛瞬间收缩了一下,仿佛在回应。“它吃我…也…给我点力气…吊着我这口气…让我在这烂透的根里…腐烂着…活着…”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冲击着阿瑟。他明白了!老卡恩当年并非对腐根之危无动于衷,他正是那个最勇敢也最不幸的探索者!他深入了腐化的核心,试图找到解药,却付出了与腐生菌类**共生**、沦为活体培养皿的惨烈代价!他被视为不祥,被放逐到这红树林最深处腐朽的角落,与这致命的真菌一同在黑暗中缓慢腐烂!
“浮森…浮森边缘的根…”阿瑟猛地回过神,急切地向前探身,顾不上胸口的剧痛,“那种腐烂…跟沉船湾…跟您身上的…是同一种?!”
老朽根那只明亮的独眼转向阿瑟,眼神锐利如刀,似乎能穿透阿瑟的皮肉,直抵他灵魂深处的恐惧。“味道…飘过来了…”他抽动着灰绿色的鼻子,声音嘶哑,“比当年…沉船湾…更凶…它吃饱了阴影…喝足了死水…现在…要出来…吃大餐了…”他盯着阿瑟,眼中是洞悉一切的悲哀,“你…闻到了…看到了…警告了…没人听…对吗?就像…当年的我…”
阿瑟的心沉到了谷底,巨大的无力感和对浮森命运的担忧再次攫住了他。“长老会…他们只当我是灾星…祸乱者…把我赶了出来…”
“灾星?祸乱者?”老朽根发出一声尖锐、凄厉的冷笑,震得头顶腐朽的气根簌簌落下灰尘,“蠢货!都是瞎了眼的蠢货!红树的灵…早就…在哭嚎了!”他枯槁的手指猛地指向自己胸膛上那蠕动的灰绿树瘤,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和…**一丝奇异的希冀**?
“唯一的法子…在这里!”他用力戳着那恶心的共生体,绒毛剧烈地收缩蠕动,“只有…它!它吃了那么多…我的肉…我的命…它也…**怕死**!”
阿瑟屏住呼吸,心脏狂跳:“怕死?什么意思?”
老朽根剧烈地喘息着,独眼中燃烧着病态的光芒:“它…吃我…但离了我…这朽根里的腐水…这死气…它也活不长!它…自己…也在变!为了活着…它…也会…**挤出点东西**…来…**对付**…它的…同类!更凶的…同类!”
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阿瑟混沌的思绪!他猛地想起旧世界生物学中那些关于**真菌拮抗作用**的知识!某些菌类在竞争或面临环境压力时,会分泌出抑制甚至杀死其他菌类的代谢产物!
“您是说…”阿瑟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您身上…这个…共生体…它…它为了自保…会分泌出…能杀死…或者说…抑制外面那种…更凶猛菌类的东西?!”
老朽根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只明亮的独眼,死死地盯着阿瑟。那眼神里,混杂着被漫长痛苦折磨的麻木,一种扭曲的“见证”渴望,以及…一丝将“解药”托付出去的、最后的疯狂。
他不再看阿瑟,而是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布满灰绿纹路、长着细微绒毛的枯手,颤抖着,伸向自己胸前那个蠕动着的、令人作呕的灰绿树瘤。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仪式般的、深入骨髓的痛苦。指尖触碰到那湿润、绒毛覆盖的表面。
树瘤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表面的绒毛猛地一缩,接着,在阿瑟难以置信的注视下,那灰绿色的、半木质化的瘤体表面,在根叔手指触碰挤压的位置,极其缓慢地…**渗出了一滴极其粘稠、近乎透明、却又隐隐闪烁着微弱珍珠光泽的胶状液体**!
一股奇异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极其微弱,却霸道地穿透了那浓重的甜腻腐臭——一种**清冽**的、带着**苦涩木质**和**雨后泥土**气息的味道!像绝望深渊里透出的一线微弱生机!
老朽根的手指剧烈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托着那滴来之不易的、仿佛凝聚了他所有痛苦与生命精华的粘稠液体,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露珠。他艰难地、几乎是耗尽了最后力气地将手指伸向阿瑟。
“拿…去…”他的声音气若游丝,那只明亮的独眼死死锁定阿瑟,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生命和所有的答案都烙印进对方的灵魂,“滴在…烂根上…让它…看看…什么是…**怕**!”
阿瑟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到那滴冰冷粘稠的液体。就在接触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顺着指尖传来——冰冷,却蕴含着一种微弱的、**对抗腐朽的生机**!仿佛握住了对抗那无声蔓延的灰绿死亡的唯一钥匙!
他低头,看着指尖那滴来自腐朽深渊的“解药”,又猛地抬头看向老朽根。那张如同朽木雕刻的脸上,痛苦依旧,麻木依旧,但在那仅存的明亮独眼中,阿瑟看到了一种近乎**解脱**的光芒,一种终于完成了某种宿命的释然。
腐朽根巢的死寂中,只有老朽根胸膛上那灰绿树瘤的绒毛,在微弱的光线下,无声地、诡异地**缓缓蠕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