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纪年 第7章 腐根低语

作者:一眼生花 分类:科幻 更新时间:2025-11-04 08:1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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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浮森边缘缓慢流淌,像附着在红树气根上的藤壶,缓慢生长,带着一种被驯服的平静。阿瑟·温莱特习惯了在守卫希兰锐利的目光下劳作,习惯了清晨龟背叶包裹的无声馈赠,习惯了渔民老卡恩拍在肩头那带着鱼腥味的粗糙手掌。他甚至能用几个生硬的浮森词汇,配合手势,完成简单的交流。胸前的贝壳吊坠依旧冰冷沉重,但深海的刺骨寒意似乎被浮森的阳光和海风冲淡了些许,只在夜深人静时,才化作冰冷的潮汐淹没梦境。

他成了边缘地带一个半透明的存在。一个有用的“外来者”,一个被容忍的“沉默陆人”。他的活动范围被无形地限定在气根维护和渔具修补的领域。希兰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每当阿瑟的视线不经意飘向浮森深处那片被浓密红树林掩映、阳光更充足、屋舍更精美的核心区时,那目光便会立刻变得如同淬毒的矛尖,将他钉回原地。

核心区,那是“根语者长老会”和城市管理者的居所。据说那里有巨大的公共晒场,晒着珍贵的海盐和药草;有由最年长、智慧最深的“根语者”主持的、沟通红树意志的仪式;有储存着浮森赖以生存的种子库和记载着古老知识的贝壳书卷。对阿瑟来说,那里是谜,也是禁忌。他只能从偶尔路过核心区边缘的、穿着更精细海草编织长袍的人影身上,或是从老卡恩带着敬畏的只言片语中,窥得一丝模糊的轮廓。

他的主要工作,依旧是协助根语者学徒维护边缘带的气根。这项工作枯燥却至关重要。气根是浮森的生命线,它们的健康直接关系到浮岛的浮力、稳定性和分泌的粘合树脂。阿瑟早已熟悉了那些坚韧虬结的根系,熟悉了附着其上的藤壶、藻类,熟悉了用骨刃刮削时那种独特的、带着木质清香的触感。

这天,他潜在一片相对偏僻、靠近浮岛下方阴影区的气根丛中。这里光照不足,水流也更滞缓,维护频率较低。他正仔细清理着一处被大量藤壶覆盖的根系连接点,骨刃刮过粗糙的树皮。

突然,骨刃尖端传来一种异样的感觉。

不是藤壶外壳的坚硬,也不是正常树皮的韧性质感。而是一种……**软烂、湿滑、带着令人不适的粘腻感**。

阿瑟皱眉,凑近了一些,拨开覆盖的藤壶碎片。眼前的情景让他心头猛地一沉。

在几根粗壮气根的交汇处,本该是深褐色的健康树皮,此刻却呈现一种诡异的灰绿色。树皮表面布满了细密的、如同霉斑一样的绒毛,湿漉漉的,散发出一股极其微弱、却让阿瑟瞬间神经紧绷的**甜腻腐臭味**。他用骨刃轻轻戳了一下那灰绿区域。

噗嗤。

如同戳进了一块腐烂的果肉。一小块灰绿色的、带着粘稠汁液的腐坏组织被轻易剥离,露出了下方颜色更深、质地更糟的木质层。甚至能看到一些极其细微的、如同黑色血管般的菌丝,正在向健康的木质内部侵蚀。

**真菌感染!**而且是极具破坏力的腐生菌类!

阿瑟的科学家本能瞬间盖过了“边缘外来者”的谨慎。他立刻联想到旧世界植物病理学中的可怕案例。在温暖潮湿的环境下,这类真菌一旦爆发,传播速度惊人,能迅速分解木质纤维素,导致植物结构崩解!对依赖红树根系作为唯一支撑的浮森来说,这无异于釜底抽薪!

他迅速检查了周围的其他气根,心越来越沉。这绝非孤例。在几处更隐蔽、更缺乏光照和水流的根系连接点,都发现了类似的灰绿霉斑和软腐迹象!有些地方的侵蚀甚至更深,细密的菌丝网络在木质部内部悄然蔓延,如同潜伏的癌变。

必须立刻报告!必须采取措施!隔离、清除感染源、施用抗真菌药剂(如果有的话)……时间就是生命!

阿瑟浮出水面,呼吸急促,顾不得身上的水渍,径直朝着边缘带守卫的岗哨方向跑去。他知道希兰今天在那里轮值。他需要一个能直达管理层的渠道。

“希兰!守卫!”阿瑟用生硬的浮森语喊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急迫但清晰。他指着水下那片气根区域,急促地比划着,“下面!根!病了!腐烂!很危险!必须告诉……长老!”他努力回想着“长老会”的发音。

希兰正擦拭着他的骨矛,闻声抬起头。看到阿瑟焦急的样子,他古铜色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眉头习惯性地皱起,带着审视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腐烂?”希兰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不以为然,“边缘带,老根。常有。晒晒太阳,水流冲一冲,自然就好了。”他显然将阿瑟的紧张当成了外来者的大惊小怪。

“不!不一样!”阿瑟急了,他试图描述那种软烂的触感、灰绿的霉斑和甜腻的腐臭,“新的!坏的!会传开!很快!整个根……浮岛……危险!”他用力地比划着扩散的动作,指向浮森核心区的方向。

然而,他的急切、他生涩的语言、他“外来者”的身份,尤其是他指向核心区的手势,在希兰眼中,瞬间变成了另一种解读——这个陆人,是不是在危言耸听?是不是想借机制造恐慌,寻找借口进入核心区?或者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希兰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如同覆上了一层寒冰。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手中的骨矛微微抬起,矛尖有意无意地对准了阿瑟。

“够了,外来者。”希兰的声音低沉而强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边缘带的事,根语者学徒会处理。你,做好你的修补。核心区,不是你该操心的地方。”他盯着阿瑟胸前那枚在阳光下异常显眼的紫色贝壳吊坠,眼神锐利如刀,“管好你的……‘过去’。浮森的根,比你想象的要坚韧得多。”

最后一句,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他将阿瑟的警示,完全归咎于外来者的无知和潜在的危险性。

阿瑟僵在原地,一股冰冷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看着希兰那充满戒备和冷漠的脸,看着周围几个守卫投来的同样不信任的目光,所有解释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科学家的理性在根深蒂固的偏见和官僚的惰性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再说出来。只是默默地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那片阴暗水域的边缘。阳光透过海面洒下,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接下来的日子,阿瑟陷入了沉默的煎熬。他依旧每天去维护气根,但目光总是不自觉地投向那些发现霉斑的区域。那些灰绿色的腐斑,如同恶毒的苔藓,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扩散。甜腻的腐臭味,在他敏锐的嗅觉中,似乎也一天比一天清晰。

他尝试过私下告诉几个相熟的根语者学徒。年轻人们起初有些好奇,但凑近看了几眼,闻了闻,便不以为意地摇头。

“希兰守卫说了,老根常见的小毛病。”

“卡恩老爹说,下个月雨季水流大了,自然就冲干净了。”

“长老们忙着准备‘丰根祭’呢,这点小事……”

学徒们的话,像冰冷的石头砸在阿瑟心上。整个浮森,从上到下,都沉浸在一种盲目的、对红树古老生命力的迷信和对外来者预警的排斥之中。管理者们忙于即将到来的重要祭祀庆典“丰根祭”——那是感谢红树赐予浮岛生命和丰收的盛大节日,筹备工作如火如荼,核心区张灯结彩,边缘带也弥漫着一种喜庆的忙碌气氛。谁会在意一个边缘外来者关于几根“老根”的絮絮叨叨?

只有一个人,在阿瑟又一次指着水下隐蔽处一块明显扩大、颜色加深的霉斑,沉默地摇头叹息时,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是老根语者卡恩。

他蹲在浮岛边缘,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小撮晒干的海藻。他没有看阿瑟,浑浊的目光投向那片被阿瑟标记的水域深处,仿佛能穿透浑浊的海水,看到那正在悄然蔓延的灰绿。

“味道……是不太对。”老卡恩的声音沙哑低沉,像被海风磨砺了无数遍的礁石,“跟我年轻时……在沉船湾见过的一次……有点像……”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遥远的、不祥的回忆。

但他随即又用力摇了摇头,似乎想甩掉那个念头,喃喃自语:“不会的……红树有灵……浮森根基深厚……丰根祭就要到了……大长老会沟通树灵,保佑平安的……”他像是在说服阿瑟,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最终,老卡恩也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阿瑟的肩膀,那力道带着沉重的无奈:“做好分内事吧,陆人。有些根……烂了,也是命。浮森太大,顾不过来的。”他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走开了,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被岁月和某种更深重忧虑压垮的沉重。

阿瑟的心彻底沉入了冰冷的深海。连最熟悉根系的老根语者,也选择了沉默和回避。希望彻底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一种眼睁睁看着灾难逼近的窒息感。他胸前的贝壳吊坠,紧贴着皮肤,冰冷依旧,仿佛也在无声地哀悼着即将到来的、无可挽回的沉沦。

他抬起头,望向浮森核心区。那里,为“丰根祭”搭建的高大祭台已经初具规模,装饰着五彩的贝壳和发光的海藻,一派祥和喜庆。欢快的鼓点练习声隐约传来,与边缘带水下那无声蔓延的灰绿霉斑,形成了最残酷、最讽刺的对比。

腐根的低语,在喧嚣的庆典筹备声中,无人倾听。死亡的菌丝,正在浮森最脆弱的根基深处,悄然编织着毁灭的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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