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潜者号”像一头陷入泥沼的钢铁巨兽,在血肉的荆棘丛中痛苦地喘息、挣扎。每一次推进都伴随着船体金属不堪重负的呻吟和反应堆过载的尖锐嗡鸣。窗外,不再是开阔的灰蓝深渊,而是一片沸腾的、充满敌意的生命炼狱。
发光水母的“光雾”如同附骨之疽,死死缠绕着舰桥观察窗。扭曲变形的光斑将窗外的景象切割得支离破碎,如同噩梦中的碎片。德雷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代表“浮森”信号源的猩红光点,距离在缓慢缩短,却如同隔着无法逾越的血肉长城。
“航速……五节!左舷推进器过热报警!能量护盾能耗……百分之八十七!无法维持全域覆盖!”副官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哑,每一次报告都像在敲击着钢铁堡垒即将崩溃的丧钟。
“轰隆——!”
船体右侧猛地传来一声沉闷巨响,伴随着剧烈的震颤!观察窗的强化玻璃瞬间爬满蛛网般的裂痕!
“右舷……C区装甲板……被……被什么东西撞穿了!”损管通讯频道传来惊恐的尖叫,“是……是巨齿鲨!不止一条!它们……它们在撞同一个点!配合……它们在配合!”
德雷克猛地扑到破损的观察窗前。浑浊的海水中,数条如同水下潜艇般庞大的巨齿鲨阴影,正以令人心悸的精准和同步性,轮番用它们攻城锤般的头颅,狠狠撞击着船体装甲上一条刚刚被鲸歌共振出的细微裂缝!每一次撞击,裂缝都在扩大,冰冷的咸水如同高压水枪般喷射而入!
“深渊之矛!发射预备!目标,前方干扰源中心区域!给我清场!”德雷克的咆哮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吼,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他不能再被这些该死的畜生拖在这里!必须撕开一条路!
“舰长!能量储备……仅够一次‘深渊之矛’齐射!之后护盾和主武器系统将彻底瘫痪!”武器官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冰冷,陈述着残酷的事实。
“发射!”德雷克毫不犹豫,眼中只剩下毁灭的光芒。
“深潜者号”庞大的船体中部,厚重的装甲板如同巨兽张开獠牙,缓缓滑开,露出下方幽深的发射井。一枚枚如同死神长矛般的巨大合金钻地弹头,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尾部推进器开始发出刺目的幽蓝光芒,积蓄着毁灭性的能量。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浮森,撤退的号角已然吹响。
上涨的海水不再是温柔的舔舐,而是带着冰冷决绝的意志,一寸寸吞噬着曾经被阳光眷顾的树屋根基。曾经悬在离海面数米高的美丽树屋,如今底部已浸泡在浑浊的海水中。那些用贝壳镶嵌的窗户,边缘凝结着白色的盐霜。栈道变成了水道,清澈的潟湖消失了,只剩下无边无际、不断上涨的灰蓝。
撤退并非溃败,而是一场悲壮而有序的“下沉”。
在长老议事厅那枚幽蓝脉动的“不朽之茧”光芒指引下,在阿瑟·温莱特结合旧世界流体力学和红树生态提出的“根系诱导生长模型”规划下,浮森开始了它史无前例的、向着海洋深处主动的退却。
根系——生命的锚链在延伸。
最年长、经验最丰富的“根语者”们,如同沟通树灵的祭司,潜入水下。他们不再仅仅是清理附着物,而是手持特制的、磨得极其锋利的骨刃,小心翼翼地引导着红树庞大根系网络的生长方向。他们精准地切割掉那些向上、向浅层延伸的侧根,用涂抹了特殊诱导树脂(由卡恩茧共生菌丝分泌物与新生红树王树脂混合而成)的骨刃,在虬结的主根上刻下细密的引导纹路。奇迹发生了!被切割和诱导的红树主根,如同被赋予了新的意志,不再执着于浅层阳光,而是顺从着骨刃的指引,向着下方更深、更冷、更黑暗的深海,疯狂地向下穿刺、蔓延、盘绕!
无数坚韧的新生气根如同亿万条深褐色的巨蟒,在根语者的引导下,向着更深的海底岩床、向着更稳固的海底山脊、甚至向着更深层富含矿物质的沉积物,贪婪地扎下新的锚点!它们在深海中编织着一张更加庞大、更加深邃的活体网络,为整个浮岛的下沉提供着强大的牵引力和浮力调节。
树屋——家园在向深海迁徙。
核心区的居民们沉默而迅速地行动着。他们拆解掉树屋上层那些依赖阳光的装饰和脆弱结构,只保留最坚固的支撑框架。在阿瑟的指导下,工程师们利用巨大的海龟甲壳、坚韧的深海巨藻绳索和浮力极佳的巨大鱼鳔气囊,为这些树屋框架加装了临时的“浮潜装置”。当引导根系达到预定强度,固定树屋的藤蔓和根系被精准切断的瞬间,这些如同巨大潜水钟般的树屋框架,便在气囊的托举下,缓缓地、稳定地沉入下方被根系网络稳固好的、更深的海域。在那里,新的发光藻类培育场已经建立,为下沉的家园提供着幽暗却足够的光源。
边缘带那些无法整体迁移的低矮棚屋则被放弃。居民们只带走最珍贵的种子、工具和记载知识的贝壳卷。他们聚集在核心区边缘,目睹着曾经的家园被上涨的海水一点点吞没,眼中没有太多悲伤,只有一种融入血脉的、对海洋的敬畏和对新生的决绝。孩子们被抱上巨大的、驯服的锤头鲨背部,这些温和的巨兽将成为他们在下沉过程中的临时坐骑。
阿瑟站在长老议事厅延伸出的平台上,这里曾是俯瞰浮森全貌的高点,如今海水已漫过脚踝。他胸前冰冷的贝壳吊坠紧贴着皮肤。他望着这片正在有序沉入深海的森林,望着那些在引导下疯狂向下扎根的巨蟒般的气根,望着那些如同深海巨卵般缓缓下沉的树屋框架……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悲怆充斥心间。
这不是溃败,是进化。是森林选择了拥抱海洋的子宫,在更深的黑暗中,孕育更坚韧的生命形态。利维坦之心的呼唤,卡恩之茧的共鸣,正在引导着浮森,走向一条与旧陆地截然不同的生存之路。
就在这时,他随身携带的、与“不朽之茧”连接的简陋谐振腔,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震动!水母膜疯狂闪烁,几乎要燃烧起来!传入耳中的,不再是浮森自身的“森之律动”,而是亿万海洋生物愤怒、痛苦、恐惧的脉冲汇聚成的、撕裂灵魂的悲鸣狂潮!
方向——西北!目标——“深潜者号”!
阿瑟脸色剧变,猛地抬头望向西北方的海平线,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他能感觉到!感觉到那片海域的海洋意志在沸腾!在燃烧!
“深潜者号”舰桥内,毁灭的倒计时如同死神的脚步。
“深渊之矛发射程序……最后十秒倒计时!目标区域锁定!”武器官的声音冰冷地报数,“十……九……”
德雷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代表毁灭的红色发射按钮,手指悬停其上。窗外,巨齿鲨的撞击、水母的光雾、鲸歌的共振、鱼群的湍流屏障……所有干扰在这一刻仿佛都达到了顶峰!船体在剧烈震颤,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
“八……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舰桥内部,所有灯光猛地剧烈闪烁!刺耳的警报被一种更尖锐、更令人牙酸的高频噪音瞬间覆盖!那噪音仿佛直接作用于人的脑髓,让所有船员痛苦地捂住耳朵,发出惨叫!
“声呐……声呐阵列……过载烧毁!”
“主控电脑……核心处理器……受到强电磁脉冲冲击!正在重启……重启失败!”
“通讯……所有通讯中断!”
“深渊之矛……发射程序……中断!能量回路……强制切断!警告!反应堆……能量逆流!即将……”
“轰——!!!”
不是爆炸,而是如同巨兽被扼住喉咙的窒息闷响!整个“深潜者号”庞大的船体猛地一僵!所有引擎的轰鸣、反应堆的嗡响、武器的充能声……在瞬间彻底死寂!
灯光彻底熄灭!只有应急电池驱动的几盏红灯,如同垂死巨兽流血的眼睛,在黑暗中明灭不定。
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死寂。只有冰冷的海水从右舷装甲裂缝喷射而入的“嗤嗤”声,和船体在失去动力后,被洋流和无数海洋生物合力推挤、拖拽发出的、令人绝望的金属呻吟。
德雷克僵立在控制台前,手指还悬在发射按钮上方。黑暗中,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第一次流露出一种纯粹的、无法理解的……恐惧。
发生了什么?那瞬间摧毁所有电子系统、中断毁灭武器的力量……是什么?
一个冰冷而宏大的意志,如同无形的深海巨掌,死死扼住了“深潜者号”的钢铁咽喉,将它所有的咆哮与獠牙,瞬间按灭在沸腾的血海深处。
海洋,用它的方式,阻止了这场毁灭。代价,是西北方那片海域,亿万海洋生灵用生命谱写的、无声的悲歌,正化作冰冷的洋流,缓缓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