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穆朗玛峰,曾经的世界屋脊,如今更像一颗被咸水浸泡、锈迹斑斑的巨大螺钉,徒劳地拧在无边无际的灰蓝色深渊之上。曾经笼罩峰顶、象征着陆地文明最后堡垒的温控屏障早已化为历史的尘埃,只留下冰冷的金属框架如同巨兽的肋骨,刺破翻滚的海浪,在每一次风暴中发出凄厉的呻吟。
“山巅联盟”——这个曾经辉煌的名字,如今只剩下蜷缩在珠峰残存山体最高处、几处依托天然岩洞和后期加固的“蜂巢堡垒”里的幸存者。空气浑浊,带着绝望的咸腥和排泄物的恶臭。人造光源在潮湿的岩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病态的光斑。水,不再是生命之源,而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海水淡化厂的管道锈蚀、堵塞,产出量日渐稀少,淡黄色的液体带着金属涩味,被严格配给,每一滴都引发着阴暗角落里的争夺和咒骂。
马克斯·德雷克站在“昆仑”堡垒最高处的观察哨里。曾经象征着权力的深灰色制服早已被污渍和磨损取代,紧裹着他同样被磨砺得如同礁石般精瘦的身躯。肩章上的鹰徽蒙尘,鹰眼却依旧锐利如刀,只是那刀锋上淬满了阴鸷的寒光。他透过布满盐渍和水痕的强化观察窗向外望去。
视野里没有壮阔,只有窒息。
翻滚的灰蓝色海水几乎与观察窗齐平,墨色的藻类如同纠缠的水鬼长发,裹挟着城市残骸的浑浊涡流无声地撞击着、舔舐着下方的岩壁。每一次强化的风暴潮,那冰冷刺骨、饱含死亡盐分的海水就会上涨几分,如同贪婪的巨口,一点点啃噬着他们赖以立足的最后高地。脚下传来沉闷的震动——那是下方某个被海水彻底淹没的居住层,在巨大水压下不堪重负,结构彻底崩解的哀鸣。
“第7层……确认失联。”助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水位标记……又抬升了17厘米。东侧‘鹰喙’平台的支撑柱应力读数……接近临界点。工程部报告,修补材料……耗尽。”
德雷克没有回头。他枯瘦的手指在冰冷的控制台边缘划过,留下一道模糊的水痕。全息投影早已熄灭,只剩下一个刺眼的红色数字在角落的备用屏幕上固执地跳动: 231.4m。海平面,这个冰冷抽象的数字,成了悬在“山巅联盟”脖颈上的绞索,正一寸寸收紧。
“资源报告。”德雷克的声音沙哑,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
“循环农业……勉强维持,但光照不足,产量持续下滑。最后一批耐盐薯块收获后……存粮预计支撑……三个月。”助手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带着更深的艰涩,“海水淡化核心部件……腐蚀严重,替换件……零库存。氧气循环系统……能耗比上周增加百分之十五,备用能源……仅剩百分之三十七。”
沉默。只有窗外海水拍打岩壁的、永不停歇的、如同丧钟般的“哗……哗……”声。
三个月。甚至更短。
德雷克的目光死死钉在窗外那片翻滚的灰蓝上。那不再是埋葬过去的坟墓,而是……唯一的、充满剧毒的未来。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一个幸存者的心脏,但在这位前安全特使的胸腔里,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在疯狂燃烧——不甘!对陆地文明彻底沦亡的不甘!对屈从于这片咸水的不甘!对像老鼠一样在沉没的岩缝里窒息而死的不甘!
“启动‘方舟计划’。”德雷克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匕首,瞬间刺破了观察哨里压抑的死寂。“最高权限。现在。”
助手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惊骇的光芒:“特使!‘方舟’……那是理论!图纸都没完成!能源……”
“理论就是命令!”德雷克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着助手,“图纸?用命去画!能源?拆!拆掉所有非生存必需的设备!拆掉堡垒的外壳!拆掉我们头顶的每一块挡板!把一切能烧的、能转化的东西,都给我塞进反应炉!”
他的手指重重戳在控制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指向窗外那片无边无际的灰蓝:“看见了吗?那就是我们的新战场!陆地死了!但人类……还没死绝!我们不会像那些海耗子一样在淤泥里打滚!我们要用钢铁,用火,用我们最后的智慧,在海上建起新的堡垒!属于陆地文明的堡垒!”
命令如同冰冷的钢铁洪流,瞬间席卷了整个残存的联盟。恐惧被强行压制,绝望被扭曲成一种近乎疯狂的求生意志。
拆!
巨大的工程机械臂(能源早已耗尽,只能靠人力绞盘驱动)发出刺耳的呻吟,将曾经坚不可摧的合金装甲板从堡垒外墙粗暴地撕扯下来。珍贵的温控系统管道被切割、熔炼。非核心居住区的结构被强行解体,金属骨架被拖拽出来。昔日用于研究的精密仪器被砸碎,珍贵的芯片被剥离,只为里面那一点点贵金属和稀土元素。整个“蜂巢堡垒”如同被蚁群啃噬的巨兽,发出痛苦的震颤,金属和岩石崩裂的声响日夜不息。
抢!
所有能下潜的、还能运作的潜水器和穿戴式装甲被集中起来,由最精锐(也是最绝望)的“回收队”驾驶。他们不再是守卫堡垒的战士,而是深海矿工和拾荒者。目标明确:沉没在珠峰周边深渊中的旧世界残骸!巨大的船用反应堆外壳、断裂的海底电缆(剥离里面的铜和绝缘材料)、沉没军事基地的武器级合金、甚至旧时代卫星残骸的耐压钛合金部件……一切能浮起、能拖拽、能被熔炉吞噬的钢铁和能量源,都被视为“方舟”的骨血。
行动伴随着巨大的伤亡。狂暴的洋流、神出鬼没的深海巨兽、不可预测的水压变化,以及……那些如同幽灵般在沉船废墟中游弋的、手持骨矛和生物武器的原生海民!每一次下潜都可能是单程票。回收队带回的珍贵金属和能量棒上,往往浸染着同伴的鲜血。但没有人退缩。死亡是注定的,死在为“方舟”搬运骨头的路上,似乎比在堡垒里被上涨的海水慢慢淹死,多了一丝虚幻的“荣耀”。
铸!
在珠峰残存山体内部一个巨大的、被海水侵蚀的天然穹窿里,熔炉日夜不息地燃烧着。拆解的金属被投入其中,在高温下扭曲、熔化,混合着回收来的、成分不明的旧世界合金,流淌出炽热的、暗红色的钢水。没有精密的图纸,只有德雷克手下工程师根据残存资料和极端环境推演出的、最粗暴的“生存盒子”设计。
巨大的、粗糙的船体龙骨在简陋的船台上初具雏形。那不再是优雅的流线型,而是棱角分明、布满厚重铆接装甲的钢铁巨兽!更像一座漂浮的、武装到牙齿的堡垒残骸。甲板上预留着巨大的炮位(虽然还没有炮),预留着简陋的飞行器弹射轨道(虽然还没有飞行器)。它的核心,是数个从沉没核潜艇上回收、经过不计代价修复和强行拼凑的微型反应堆,如同几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被小心翼翼地嵌入船体深处。能源管线如同暴露的血管,在冰冷的钢铁骨架间虬结盘绕,闪烁着不稳定的幽光。
德雷克站在熔炉喷吐的热浪边缘,脸上映照着跳动的火光。汗水混着油污和金属粉尘,在他脸上刻画出狰狞的纹路。他看着那在锤打和焊接火花中逐渐成型的、丑陋而庞大的钢铁轮廓,眼中没有丝毫欣赏,只有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和冰冷的决绝。
“再快!再快!”他对着通讯器咆哮,声音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和熔炉的轰鸣里,“海水不会等我们!那些海里的耗子也不会等我们!把最后一块能拆的钢板都给我焊上去!三天!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三天后,‘深潜者号’必须下水!”
他身后,是堆积如山的、从堡垒各处搜刮来的最后物资:密封的种子库(尽管大部分已失去活性)、残缺不全的科技数据库晶片(记录着旧世界辉煌的墓碑)、仅存的医疗设备、以及……武器。大量的武器。从单兵脉冲步枪到拆卸下来的堡垒防御激光炮组,冰冷的金属泛着幽光。德雷克的目光扫过这些冰冷的杀戮机器,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
陆地文明的火种?或许。但在这片被咸水统治的世界里,活下去的第一步,不是播种,而是用钢铁和火焰,在深蓝的墓场上,犁出一条属于“方舟”的血路!
就在“深潜者号”进行最后焊接的深夜,在珠峰堡垒最深处、屏蔽等级最高的通讯密室里,德雷克收到了来自外围警戒哨的加密报告。
“特使,西南方,距离三百海里,发现异常信号源。持续、稳定、非自然。频谱特征……无法识别。信号强度……中等,但穿透力极强,在深海背景噪音中异常清晰。”
德雷克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眯起,如同嗅到猎物的鹰隼。他扑到简陋的接收终端前,屏幕上跳动着被过滤放大的信号波形。
“嗡……嗡……嗡……”
稳定。规律。冰冷。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非自然的秩序感!
这绝不是海民的骨哨或鲸歌!这频率……这波形……德雷克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几乎被遗忘的片段——珠峰屏障崩溃前,温莱特那个叛徒捕捉到的、来自“怒涛深渊”的毁灭脉冲!
“定位!立刻定位信号源精确坐标!”德雷克的声音因激动和某种巨大的惊疑而嘶哑。难道是“利维坦之心”?那个被“深渊之矛”击中却未被摧毁的深海武器?它在新的位置苏醒了?
“正在计算……信号源深度……很浅!坐标锁定!位置是……”通讯兵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一片巨大的……漂浮红树林?代号……‘浮森’?”
“浮森?”德雷克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眼中精光爆射。红树林?漂浮?信号源?他猛地想起一些零碎的、关于“海洋游牧部落”的旧情报片段。温莱特的女儿……那个叛徒伊芙……似乎就加入了某个海民部落!
一个冷酷而清晰的念头瞬间成形:这信号,无论是什么,都代表着一种力量!一种可能威胁到“方舟”的力量!或者……一种可以被“方舟”掠夺、利用的力量!
他转过身,大步走向熔炉火光映照下的“深潜者号”巨大阴影。粗糙的钢铁船体在跳跃的火光中如同狰狞的史前巨兽。
“目标更新!”德雷克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在熔炉的轰鸣中炸响,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工程主管的耳中,“‘深潜者号’下水后,第一目标——西南方向,三百海里!坐标‘浮森’!找到那个信号!解析它!控制它!如果它属于敌人……就摧毁它!”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甲板上预留的巨大炮位,扫过堆积如山的冰冷武器。
“方舟”的阴影,带着旧陆地的最后疯狂与钢铁的意志,如同离弦的淬毒之箭,指向了那片发出神秘律动的、漂浮的绿色海洋。深蓝的墓场之上,新纪元的第一场碰撞,在冰冷的信号波中,悄然拉开了血腥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