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如墨,小院静谧。
阴鬼一灭,附近阴气徐徐散去。
黄老快步走回,向窗畔道:“少爷,今夜阴鬼来得频繁了些。夫人那边恐需人照应,容老奴过去一趟。”
“你走开少许不打紧,去吧。”沈渊淡笑道。
老仆不敢耽搁,持剑转身,身影没入雪幕。
门前两名家丁闻声,赶忙侧身抱拳。
“大少爷。”
二人语气恭敬,但话音之中,压着丝生分与惧意。
他们眼中的渊少爷,过去文质彬彬,待人和善。
而眼下窗畔之人,肉身鬼化,眼神扫过,透出寡淡之感,不似在看活人。
两位家丁如何想,沈渊并不在意。
放眼窗外,其目中闪过茫然。
尽管有此方天地的记忆,可看人看物,他都觉不真实。
雪花洒落,轻覆石板之上。
檐角灯笼轻摇,光晕暖黄,令人如置身大梦。
这般古色场景,与都市截然不同,需一段时日适应。
合上窗子,沈渊走回桌旁。
他翻开册子,看了少顷,可门外才散开的阴气,忽而又聚拢过来。
“沈家这些叔伯,诚心想我死。”
沈渊面色不改,无丝毫怒色。
说到底,若非要化解原主怨念执念,顺利接管肉身,沈家又与他何干。
感应之中,阴气之重,比方才还浓。
门外,抽刀之声连响。
“少爷,来了两头阴鬼。”
“护院、护院何在?速来斩鬼。”
家丁话音传开,硬是无一护院赶来。
此刻这处偏院,仿佛被彻底孤立。
院外府邸内,内宅各主院、侧院,悄然无声,听不到阴鬼闹出的动静。
于此同时,阴沉的呢喃之声飘入。
声音断断续续,只能模糊听出,是些乞讨之言。
男音衰老,女音稚嫩,两道呢喃声由远而近,如在人耳畔低语。
与生人开口不一样,这两道声音,似要往人脑子里钻。
一境阴鬼神志不全,保有生前习惯,或重复临死前经历。
院外过来的两头阴鬼,还在如死前一般乞讨。
“呜……”
阴气呼啸,猝然逼至门前。
门外一声低呼,刀兵“当啷”落地。
“少爷,小人去请黄老。”两名家丁中,一人因惧怕阴鬼,借口逃走。
而余下一人,挥刀不出五息,变得不声不响。
“吱呀。”
合拢的窗子,猛然被阴风吹开。
灯盏光亮下,一道灰白人形轮廓,站到了屋内。
一眼还在窗前,下一瞬,隐匿消失。
屋子南侧,沈渊从桌旁走开,来到墙柱边,取下两柄悬挂的乌金细剑。
乌金价值更胜黄金,县城一流家族嫡系,分到手的也不多。
他双肩一抖,背上大衣落地,展露出狰狞鬼化之躯。
转身过来的刹那,阴森感欺身而来。
沈渊观阅过册子,见过黄老斩鬼,加上人鬼身份,对闯入的阴鬼没有惧意。
相反的,他颇有些新奇之感。
“这是阴鬼附体?”
一转眼,脖颈发凉,森森阴寒之感透体而入。
阴鬼近在咫尺,一只肉眼不可见的手掌,抓在了沈渊的脖子右侧,侵入血肉。
“铛”的一声,沈渊手中出鞘双剑,相互对碰。
剑身发出的响声,与之前黄老摇铃,有异曲同工之效。
四溅的火星子前方,人形轮廓显现。
一身躯如朽木的老者,出现在近前,烂衫挂满污垢,面如骷髅,眼窝深陷。
被逼出形体,老鬼空洞双目圆睁,嘴巴要撕烂般大张。
四周景象一瞬扭曲,油灯光亮转暗。
晦暗中,燃着暖炉的卧房,恍惚转变为破庙。
残垣断壁,墙壁爬满青苔,断梁斜悬,破幡猎猎。
随着幻象取代卧房,老鬼形体,如从场景中抹去。
沈渊只看了一眼,无视幻象,依感应到的阴寒气息,双剑突然斜斩向身侧。
两剑过后,他脚下横跨,剑身前刺。
破庙幻象转眼破灭,乌金双剑前端,老鬼形体再现,如轻烟转淡。
“头回直面阴鬼,下手重了些。”
飘散的阴鬼灵体前,沈渊挑了挑眉。
人鬼感官,能捕捉到阴鬼移动,他其实无需逼阴鬼现身,隐匿于他有些多余。
另外阴鬼附体的手段,对人鬼施展,似乎极为迟缓。
侧目门外,仅剩的一名家丁,脑袋耷拉。此人僵立门前,一动不动,中了阴鬼幻术。
一身武夫阳气衰弱,面庞肉眼可见地发白,在被摄取阳气。
家丁只开了第一脉阳维脉,有乌金做刀刃的兵器,也难以除掉阴鬼。
见此情景,沈渊抛下一剑,翻开记载炼鬼之法的册子。
他脚下疾走,待来到家丁跟前两步,其手上册子一合,反掌运起阴炁,直拍家丁眉心。
面带疲色的家丁,脑袋后仰着倒地。
而一道灰白虚影,脱离家丁躯壳,尚未显露人形,就依阴鬼本能对人致幻。
沈渊迎面一剑,细剑正中虚影,将其钉在门框上。
“呜呜……”虚影发出鬼哭之声,瘆人无比。
这时,急促脚步声到来。
黄老顶着大雪,疾奔进院,远远几道人影落在后边。
“渊少爷。”
当先赶到的黄老,抬眼便见门前的沈渊,以细剑制住了一头阴鬼。
而沈渊神色平静到诡异,眼中寒芒摄人,还夹带着冷漠。
这位沈家老奴,身形猛地顿住,有一瞬间的失神。
许是他的错觉,少爷冷漠眼神很快散去,又变成了熟悉模样。
只见沈渊弹指一滴鲜血,打入灰白虚影。
剑身抽出,鬼物挣扎着要逃,被一只鬼爪生生掐住。
随着沈渊阴炁运转,打入的鲜血转动,分成丝丝缕缕血色,于虚影内扩散。
“我儿。”
惊呼声中,一中年妇人与一男一女两少年,齐身闯入院内。
这三人不是别人,正是沈渊生母和弟妹。
沈渊虽及时收敛了异色,可他当下走出屏风,赤着上身,遍体细密骨片,肤色惨白非人,旁人见之难免心惊。
更令三人惊骇的,则是沈渊在血炼阴鬼。
青色鬼爪狰狞,掌中虚影缓缓化为人形,是一蓬头垢面的矮小身影。
不看其半透不透的形体,分明像是八九岁的乞儿。
小乞儿面白如霜,双颊凹陷。
那双大眼空洞,眼白泛着青,破旧衣衫松松垮垮挂在身上,身上满是伤痕。
恐怖的阴鬼,仿佛才成了可怜人。
院内,老仆回过神。
“侵入府邸的阴鬼,好些被炼过,而少爷这头能顺利血炼,想来是受外人驱赶过来,还是头无主阴鬼。”
沈渊瞥了眼黄老,目光转回阴鬼。
近日入沈家的阴鬼,皆为乞丐,生前多半是同一群人,同日身死,又因机缘巧合,一同化为鬼物。
生前苦难,死后亦然。
古老王朝治下,百姓多食不果腹,这等惨事恐怕数不胜数。
没有多看,沈渊鬼爪一捏,阴鬼人形溃散,化作团阴气,被他张嘴吸入口中。
这一幕,落在院内另三人眼中。
老娘宋荷捂住嘴,脸色发白。
弟妹二人神色错愕,没想到兄长已能下榻,还出手凌厉,收服了一头阴鬼。
“咳咳。”
“苦了娘亲为孩儿费心,回屋歇息吧,孩儿这边无碍。”
沈渊轻咳两声,缓步进屋,披上身厚袍,坐到了暖炉边。
院内妇人面色转柔:“我儿,你可要好生修养。”
“娘亲放心,孩儿晓得的。”
屋内身影背对门外,语气平和,屋外几人既觉熟悉,又有些陌生。
此时,院门前三名家丁姗姗来迟。
其中一人圆头浓眉,就是先前为沈渊守门的家丁,说是请黄老,实则是为逃命。
余下两家丁,也非实诚人,院内闹鬼,他们有意迟到了些。
“黄老,府内下人弃主不顾,该当何罪?”屋内话音再次响起。
黄老会意道:“轻则废掉丹田,逐出沈家,重则毙其性命。”
“此次责罚先记下,再有下回,杀了。”背对门外的沈渊,语气依旧平和。
“是。”黄老恭敬应是。
浓眉家丁额头冒汗,登时吓得跪伏在地,不敢有半句解释,只顾磕头称谢。
为娘宋荷面露喜色,想着长子心性见长,晓得不失时机地调教下人。
接下来,黄老留下,院内其他人分头散去,门前晕死的家丁被拖走。
临行前,沈渊的一对弟妹,不禁扭头多打量了几眼。
那位兄长,八日卧床不起,似乎没成废人,今夜一现身就令人心生忌惮。
可能是化为人鬼的缘故,兄长变得不再包容,从始至终不曾看过他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