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有七郡。
一郡三十六县,一县之地大的五六百里,小的两百里亦有。
玉泉县不大不小,四百里见方,归属润泽郡。
尚是亥时,正是年关前,县城内的万家灯火,一半都未熄灭,街边店铺纷纷挂起大红灯笼。
腊月二十,染布坊街最为热闹,到了夜里,买货进货者还络绎不绝。
夜色下,两驾马车驶过街道。
前后两辆车上,各有几名仆从打扮的男子,车上框子空着,看样子是富户人家的下人,赶着出来买货的。
前一辆马车车头,老仆挥鞭驱着马,车板上坐有四人,中间一灰袍少年面容略显苍白,他目视着左右街景,有些失神。
“老张家的布店快到了,依去年做法购置两筐布,这是夫人的心意,为大伙儿做两身新衣裳。后边一车,拉些红纸、干肉回去。”
“还是我们家主子心善。”
“小人们来年还做牛做马,报答主子。”
老仆在前发话,车上下人们,装作不认识少年,嘴里拍着马屁。
被几人遮在中间,脸色苍白、身材高大的少年,正是沈渊。
车轱辘“吱呀”发响,边上不远,街旁几个小娃子们裹着棉袄,手持糖画嬉笑,围着卖货郎要那拨浪鼓。
车前头,一摊位木架上,春联红底黑字,邻摊是个卖糕点的,墨香混着蒸糕的甜香,在空气中弥漫。
看到春联,沈渊眼中失神更多。
尽管肉身原主记忆中有这些,可亲自置身于此,还是难免有些恍惚感。
在沈家待了近半个月,头回上这县城大街,街上喧闹繁华,不比他记忆中的小城差多少,不同之处只在于房屋与百姓衣着。
两边仆人察言观色,见他目光所及,赶忙争着出声。
“大少……阿财,你瞧这几幅春联对眼?咱买几副回去。”
“前边不远是坡脚桥,有个卖糖水的摊子,味儿可好嘞,比那蒸糕还甜。”
沈渊摇了摇头,转头向前道:“黄老,还有多远?”
“就在前头,门前有红漆桶的那家。”
说话间,马车已是徐徐放慢。
“吁。”
没走两家,黄老一拉缰绳,看似老迈的身子骨,轻巧下车。
两辆车子在家布店前停下,前后八名仆从,不用再多吩咐,由一中年家丁带头,走进了铺子。
而下车的沈渊,自身下草蒲中摸出一长条包袱,与黄老站到了一起。
二人就近拐向巷子,进巷前,沈渊瞥见包子摊,顺手买了两笼肉包。
进到巷道阴影下,左右无人。
黄老低声道:“咒鬼不比阴鬼常见,合用的更不多,老奴打探到的这头,乃一人鬼老妇在附近售卖。其咒术化皮,可用来易容、养毒,还可燃起阴火。”
“一头咒鬼,一种咒术,以化皮做三用,的确不是稀松货色。”沈渊点头赞许。
提到养毒,他想到之前两人鬼,被斩的一人头发有毒。
若是在皮里养毒,日后会是何怪模样,沈渊有些难以想象。
不过稍一犹豫,他就没再多想,反正都成了非人的人鬼,鬼化后鬼相吓人,哪还管一身皮的卖相好不好。
念及此处,沈渊不禁琢磨起来。
半月以来,依他亲眼所见的几名咒鬼,鬼化后的外貌,似乎还会受咒鬼影响。
而咒术施展,比神出鬼没的阴鬼更难以防备,但其中隐隐存在某种规律。
长头发的人鬼死的快,咒术或许还未完全施展开。
身上长鳞的矮壮人鬼,咒术可困住他人,借地面施展,能束缚的高度在离地一尺以内。
沈渊当时看过黄老反应,再以阴鬼探路,才摸清这一蹊跷。
“朱姓人鬼留下的册子,内容太过粗略,要长见识得我自己去经历。”
思绪飘飞间,前方巷子墙角处,五六名小个子靠了过来。
“给几个铜板买馍馍,俺三天没吃饭了。”
“两位爷行行好吧。”
几个瘦巴巴的身影走近,全是半大不大的孩童,破衣烂衫,脚下连鞋都没穿。
沈渊并没掏钱,递出手中两笼包子。
一旁的黄老见着,淡淡笑了笑,指了指方位,走到前面领路。
走不出五十丈,到了后巷,便有嘤嘤哭声入耳。
站在路口的沈渊,侧目往右看,哭声来自一家青楼后门。
四名仆人抬着轿辇等候,后门处,七名艳丽女子哭成一片,姐妹们手中钱袋,在往一嫁衣女怀里塞。
几女皆是低眉顺眼,柔柔弱弱,与沈渊记忆中鼻孔朝天,走路带风的女子形象,风格迥异。
看她们真情实意,也不像塑料姐妹花。
“商贾人家纳小妾,娶个青楼女子,白日怕丢人,故而夜里偷摸着过来,将人接过去了事。”黄老解释了句。
沈渊收回目光,踏着覆霜的青石板,慢步跟上。
越往深巷里走,房屋愈矮,不少屋檐下横七竖八的,躺着呼呼大睡之人。
小路两边的灯火变得稀疏,部分屋子荒废。
黄老自怀中摸出一香囊,手掌摆动间,香气四溢。
少顷工夫,前方一条黑毛狗寻味而来,走得近些,沈渊看清黑狗,狗的双目之外,耳朵下还藏着一只蓝色竖眼。
想来,这又是出自人鬼咒术。
“汪。”
蓝瞳眼珠盯向黄老,黑狗吠了声,转身疾奔。
黄老示意跟上黑狗:“那售卖咒鬼的老妇,平日不敢轻易现身,并无固定住处,是由两个年轻人鬼在张罗此事。”
“既未见过本人,其中或有诈。”沈渊迟疑道。
“他们不敢骗我老奴身上。”黄老语气平淡,但其中透着股狠辣之意。
玉泉县一县之地,二境八成皆出自三大家族,而市井闲散野修,面对家族培养出来的一境后期武夫,没多少能胜过。
好些手底下一大帮痞子的帮派,帮主实力还不如黄老。
两人运起炁,沿着交错小巷奔行,渐渐又接近主街。
胭脂味扑鼻而来,一条临近主街的巷子映入眼帘,家家户户悬着盏红布灯笼,有明有暗,亮着灯笼的家门前,有浓妆妇人在招揽客人。
追着黑狗过来的两人,在这巷子前十来丈止步。
只见前方黑狗,奔向巷口的臭水沟,水沟边上两少年正挨着毒打。
其中一少年,四肢细如麻杆,偏偏脑袋奇大,兜帽覆盖的面孔上生了十多只眼,但此刻他脸上大半眼瞳,肿胀垂泪。
另一结实些的少年同样是人鬼,高个黑面,被连番踹进水沟,爬都爬不起来。
“我们要寻的是他们?似乎遇到了点麻烦!”
沈渊低声询问,定睛端详打人的身影。
一袭墨色劲装,勾勒利落身形,腰束银丝软甲,足蹬鹿皮短靴,头戴高帽,是个为官府效力的武夫捕快。
观其柳腰窄肩,还是个女的。
“昨夜才见过,正是他们两个!若是被捕快带走,今夜怕是难见到那位人鬼老妇。”黄老应了声。
凝神细听,能听到前方对话。
沈渊只听了几句,脸色就变得怪异起来。
他以为两少年人鬼犯了法,这才被捕快逮住,可事实并非如此。
“贼眼小子,前些天放狗到我住处窥视,本捕快差点清白不保,识相的就把钱交出来当赔礼。”
“冤枉啊,那条癞头狗真不是我放的,有此咒术的又不止我一个。”
“不给?莫怪本捕快不客气。”
“饶了我,我已无多余钱财,你再抢下去也没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