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一,大雪。
梁国玉泉县北,沈家府邸。
雪花裹挟冷风,砸在青砖黛瓦上,整座府邸上空,淡淡的阴气盘绕不散。
深夜子时,一身披黑袍的身影,由下人领入内宅某偏院。
百草凋敝的季节,院内青竹绿意浓厚,竹身于夜色下清香四溢。
在前领路的下人,神情紧张,敲响了卧房屋门。
“夫人,朱师傅到了。”
“吱呀”声中,两扇朱漆房门开启。
两家丁迎客,引来客进屋,关门守在了外头。
房内三丈见方,燃着暖炉。
暖意融融中,檀香若有若无,只是檀香味外,另有血腥味。
屋内桌旁四人,一青衣妇人,年过三十,其左右一玄色宽袍少年,及一身披狐裘的少女。
暖炉边的老仆,伺候着炉火。
见黑袍人进屋,青衣妇人起身道:“为我家渊儿之事,辛苦了朱师傅。”
“咳咳。”
卧房屏风后,传出轻咳声。
主家还有一人,床榻之上,一十八少年人,睁开了双眼。
这被唤作渊儿的少年,全名沈渊,五官清秀,面色却是惨白犹如死人。
棉被遮盖的脖颈上,非常人皮肤,密布块块白色凸起,竟是细小骨片。
伸出被子的左手,五指狰狞泛青,尖锐指甲长三寸,如鬼爪。
他咳嗽声虚弱,但其眸子精光绽绽,眼神更是古怪,深沉之中透出凌厉,与其年轻面貌有些不符。
“夫人无需忧心,令郎熬过孽血鬼化,后边这几日定当安然无恙。”
“敢问几日稳固人鬼之身,又几日方能收敛鬼相?”
“不急,老朽此次来带了药,先熬上,再给令郎把把脉。”
听着屏风对面的谈话,榻上的沈渊,神色冷漠,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说来,事实本就如此。
他并非沈家三代嫡系,记忆中他确是名叫郑渊,可原本的他生活于现代都市。
许是熬夜过度,心脏一抽直接暴毙,再睁眼便是换了个天地。
“鬼化,人鬼!开局就逼我不当人!”沈渊面无表情,心中自嘲。
他醒来已有八日,日日躺着,眼睁睁见着自己变得非人。
因得了身躯原主的记忆,他认得屋内之人,妇人和两少年人,分别为其如今身份的娘亲及弟弟妹妹。
等了少顷,屋内药香漫开。
黑袍人越过屏风,来到卧榻旁。
“渊公子,可容老朽一观?”
榻上的沈渊,眼中深沉不再,平静之外,浮现少年人的光彩,抬手掀开床帘。
“有劳朱师傅。”
少了床帘阻隔,黑袍人兜帽下的大半面庞,隐隐可见。
这是位老者,并未刻意收敛鬼相,肤色呈青黑之色,脑袋左侧有只短小犄角。
把沈渊变为人鬼的,正是此老。
究其原因,则是沈家近来被仇家盯上,连日有阴鬼入宅侵扰。
族人外出,还有被暗杀的。
沈渊作为受害者之一,被抬回家时,已是重伤昏死,良医难救。
然此世间有孽血,传言来自太虚,可将人化为人鬼,肉身再生之力超出人族。
当娘的救儿心切,于是请来人鬼,以孽血辅以宝药,救治自家长子。
不过人族武风盛行,尊武道为正统,舍弃人身,走人鬼修行之路者较少,毕竟人鬼平日里上不得台面。
人鬼非人似鬼,多是出身贫寒,苦无钱财修武,为修行只得如此。
“公子客气了。”
黑袍老者伸出两指,搭上沈渊左手腕,凝神把脉。
十数息之后,这位年迈人鬼点点头,转身绕到屏风前。
桌旁沈渊娘亲宋荷,面色难掩忐忑。
夫君与族中一小叔,为外出受难的头两位族人。
没了夫君依仗,如长子再出事,她与两个孩儿在族内,日后恐怕不好过。
“如何?”宋荷急切问道。
“令郎五脏复原,再四日人鬼之身即可稳固,不出十日可收敛鬼相。这两本册子上面,记着老朽粗陋修行心得,一并送上,这便不多叨扰了。”
被称为朱师傅的黑袍人,话到此处,望了眼紧闭的屋门。
与武道武夫不同,身为人鬼,他对阴气极为敏感。
沈家的仇家之中,应当有人鬼,驱使来了诸多阴鬼,当下院外很可能就有阴鬼徘徊,且不止一头。
沈家护院武夫众多,至少以嫡系子孙地位,院外不该有阴鬼逗留才是。
他一个闲散野修,无心细思其中暗斗,不想久留。
“黄老,快将备好的东西拿来。”
“谢夫人厚礼。”
接过老仆递来的包袱,药香扑鼻,黑袍兜帽下的青黑鬼脸,流露出喜色。
自太虚降下世间的孽血,不多见,亦不少见,以手头多出的孽血换入品宝药,此次与沈家夫人的交易,稳赚不赔。
“告辞。”
屋门打开,院外雪花簌簌。
在家丁引路下,黑袍身影远去。
外人一走,不待屋门合上,忍耐许久的两少年人,坐不住了。
二儿沈卓脸色不悦,闷声道:“娘,我们有六家商铺,两株入品宝药,这可够近半年的收利。”
“转化人鬼,修炼得从头来过,还不知得赔进去几多好药。”小妹沈兰低声埋怨,脸色不好看。
他们这样明说,不顾沈渊在场,显然无甚顾忌。
因一旦转化人鬼,最适合的修行之路,自是人鬼之鬼道,想兼顾武道几乎不可能。
莫说处于县城的沈家,就是郡城大族,也难养得起。
如此一来,等于废弃武道底子,修行从头再来,兄长沈渊多半是废了。
“你们的爹遭害,哪还能吝惜这些药材,再无你们大哥撑着,咱们手头六家铺子,全得被你们叔伯要过去。”
“铺子那边,我和二哥能照料。”
“孩儿近日开了第二脉,不比其他堂兄弟差。”
“休再多言,你们随我回去歇息,黄老你在此照料。”
宋荷不想伤了长子的心,沉下面容,呵斥二儿子和女儿出屋。
房门重新合上,屋内一时静谧。
足过了一刻后,躬身驼背的老仆,幽幽开口。
“二少爷和小姐不懂事,渊少爷莫怪他们。”黄老言语间语气恭敬。
如沈卓和沈兰还在,必会惊异。
这位黄老,过去追随他们的爹爹,为武道一境“开脉”后期,算得好手。
放到县内,一境后期武夫,足以混成小帮派帮主。
黄老在族中,对好些三代嫡系都没好脸色,而对主母宋荷敬归敬,但也不如眼下这般恭敬。
“我自是不会与他们计较。”
伴随着少年人平淡回应,一道颀长身影,自屏风后走出,正是沈渊。
而他能起身下榻,黄老无半点意外。
八日间,黄老始终守护着,喂药换洗,皆是其伺候。
血腥味何时转弱,渊少爷气息几时稳固,黄老心中有数。
方才朱姓人鬼过来,少爷有意弄乱自身气息,他也知晓。
就其阅历来看,渊少爷稳固人鬼之身,比多数人鬼提前了一半有余。
朱姓人鬼说要再过四日,实则是实力平平,没能看出,少爷已然稳固,只是尚无法收敛鬼相。
仅此一点,足见少爷不凡,改走鬼道或将不会平庸。
再者渊少爷为长子,已帮衬着打理了两年铺子,为老爷生前定好的接手之人。
而熬过此次大难,心性更有长进,绝非二少爷和小姐可比。
“药熬好了,老奴尝了些,是些养炁补身的药,吃得。”黄老端碗奉上前。
缓步走来的沈渊,身高过八尺,鬼化后个头拔高不少。
敞开的袍子内,皮肤如面部一样,俱是死人般的惨白,而肌肉隆起,躯干健硕,胸膛、脖颈上皆有白色骨片。
沈渊接过碗,扫了眼面前老人。
他心知,自己伤势三日前复原,此事瞒不过这老仆,索性不在其面前装病。
近日府内不太平,光他所在院外,就有阴鬼闯入两回,被家丁联手击退。
再者,沈家嫡系,急着争抢铺子产业的叔伯,着实是不少。
侵入沈家的阴鬼,遭护院捕杀,恰巧漏过他这边,难说不是有人刻意安排。
人鬼之身提前稳固,此事可先藏着,但不能继续躺下去了。
若再躺个十来日,等收敛鬼相后出门,沈老爷子以为他不中用,默许子孙相争,他真就要倒霉了。
“黄老,你到门外守着,我体内元炁化为人鬼阴炁,想要试试这阴炁。”沈渊吩咐道。
“可操之过急了些?再养几日也不迟的。”老仆有些担忧。
“我晓得分寸。”
见沈渊坚持,黄老不好多劝。
转眼,屋内仅余沈渊一人。
他来到铜镜前,打量这副新躯壳。
“人鬼”二字中有个“鬼”字,一则因肉身非人似鬼,二则因元炁化为阴炁,与鬼物相同。
自己如今的卖相,阴气森森,说是鬼并不为过。
“存在妖邪与修士的天地,各大王朝以武道为正统,人鬼定受排挤,日后好些事怕是不便亲自去做。”
沈渊坐到靠椅上,手指轻扣药碗。
依身躯原主记忆,人族于武道和鬼道外,其实还有一道可走,不过同是歪门邪道,乃尸道。
相较僵尸,人鬼算好的了。
“上不得台面也罢,化解了身躯原主怨念、执念,我有实力了就远走高飞。”
沈渊获得新躯壳后,最大的麻烦是无法全盘接管,会出现晕眩乏力。
如之前沈卓、沈兰恶言恶语,他心中才生出不喜,立马有第二股意识出现,与他本意相互排斥。
平息不喜之心,排斥感方缓缓散去。
而记忆中,原主怨念在于被暗害,执念则为挂念至亲。
他要化解这两点,得为原主报杀身之仇,还得安顿其娘亲和弟妹。
做这两件事,皆需实力,至少目前的修为有些不够。
“武道底子,不能轻易放弃,鬼道修行……”
沈渊取过桌上两本册子,册子无名,为朱姓人鬼自身心得。
随手翻了翻,其中内容并不深奥,一本鬼道六脉,一本炼鬼之法。
各道修行,皆有地三境、法三境、天三境,第一境同为“开脉”,炼天地元炁为自身元炁,以元炁冲开经脉。
鬼道与武道都开六主脉,但六脉所属完全不同。
人鬼开脉后,方可修行炼鬼之法,包含炼阴鬼认主、吞炼咒鬼两种。
看过鬼道六脉,沈渊细看第二册。
“咒鬼者,鬼物之属也,乃上古修士遗世之灵,无神无智,咒术幽诡难测。人鬼吞炼之,化为咒印,方可施展咒术。”
“阴鬼亦属鬼类,非尽由殁者而化。传言其多生于幽冥,然偶有阳世机缘巧合,亦可凝形现世。”
“阴鬼具灵智,其弱者,灵智蒙昧;其强者,可复生前之忆,神魂渐全。”
册子上有几副图谱,沈渊看过后,眼中闪过异样之色。
图上阴鬼身形像人,但咒鬼迥异,不是奇形怪状,就是人形上多长了“零碎”。
沈渊轻扣药碗的右手,倏地一顿,站起身来。
他来到油灯前,地上拖出一条影子。
当他凝神静待少许,影子竟出现重叠,人影之下,现出第二道影子。
确切而言这是鬼影,六臂双角,遍体尖刺,酷似咒鬼。
这东西的存在,沈渊醒来第二日已察觉到,凝神去看便会显现。
他想着是被鬼物附身了,但鬼影无丝毫反应,如同死物,而黄老对此视而不见,仿佛只是他个人的幻觉。
接连几日下来,鬼影于他无害,也就暂且搁置了。
“此鬼影是咒鬼,还是其他什么东西……难不成我身上,早就有了头咒鬼!”
“怕是难解,还是先试试这身阴炁。”
大雪更急了,北风卷进不少冰碴子。
沈渊关上窗,走回灯下盘膝坐定,开始调动丹田内的人鬼阴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