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切割出几道斜斜的光柱,尘埃在其中无声地飞舞。
方澈僵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心脏仍在狂跳,撞击着胸腔,声音大得仿佛能盖过耳中持续的尖鸣。冷汗带来的冰凉触感紧贴着皮肤,与羽绒被的温暖形成尖锐对比,提醒着他已重返现实。
可那迷雾、那泥沼、那冰冷的废墟、那令人窒息的昏沉巨兽……每一个细节都烙印在他的感知里,比任何现实记忆都更加鲜活、更加真实。
那不是梦。
这个认知带着绝对的重量,压在他的心头。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坐起身,动作僵硬得像一个生锈的机器人。床垫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身边的妻子咕哝了一句模糊的梦话,翻了个身,并未醒来。
他看向她安静的睡颜,看向儿童房紧闭的房门,看向这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卧室。一种巨大的割裂感油然而生。这个世界如此平静寻常,而他的内在,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浩劫。
他轻轻抬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是血肉构成的手,有清晰的纹路和微微凸起的血管。不是那由黯淡微光组成的、虚无的意识体。
可是……
他闭上眼,尝试去捕捉呼吸。
就在他将注意力集中于鼻息的瞬间——
“嗡!”
一种轻微的眩晕感袭来,眼前的黑暗仿佛要再次扭曲、溶解,重新变回那无边无际的灰白迷雾!那头蛰伏的怪兽阴影,似乎就在这层现实薄膜之下蠢蠢欲动,等待着他再次坠入。
他猛地睁开眼,喘着粗气,额头上瞬间又沁出一层冷汗。
恐惧。
一种最原始的、对那个世界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再也不想回去了。再也不想了。那无尽的挣扎,那沉重的绝望,那被庞大魔影支配的无力感……他只想逃离,远远地逃离。
他几乎是踉跄着爬下床,冲进卫生间,用冷水用力扑打着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暂时压下了那诡异的眩晕感和内心的恐慌。他双手撑在洗手台上,看着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眼带惊惶、湿漉漉的中年男人。
这就是那个在秘境里,差点被一头打哈欠的怪兽吞噬的人?
一丝荒谬感冲淡了恐惧。
他尝试着再次观察呼吸,这一次,他做得更轻、更小心翼翼,如同触碰一个极易碎裂的肥皂泡。
一息,入。一息,出。
没有坠入。恐惧依然在,但那个世界的入口似乎暂时关闭了。他维持着这微弱的觉察,感受着冷水滴从下巴滴落的触感,感受着脚底瓷砖的冰凉。
就在这时,一点极其微弱的暖意,从他意识的极深处,悄然弥漫开来。
非常非常微弱,如同寒夜灰烬里仅存的一粒火星,若不刻意去感受,几乎无法察觉。
但它存在。
温暖、稳定、宁静。
是那个【定】字符文!
它没有消失!虽然黯淡得几乎看不见,但它像一枚种子,一枚被深埋进冻土的种子,在他持续觉察的滋养下,正顽强地散发着微不足道却真实不虚的热量。
这丝暖意,与他此刻身体的冰冷和内心的恐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个截然不同的念头,取代了逃跑的冲动,开始生根发芽。
如果……那不是一场需要逃离的噩梦呢?
如果……那是一个……道场?一个唯一能真正解决我所有痛苦的道场?
这个想法如此大胆,以至于让他自己都感到震惊。
现实世界中,他尝试了七年冥想,阅读了无数经典,却依然被昏沉、麻木、自我怀疑折磨。那个秘境,虽然恐怖,但他仅仅是在最基础的“觉察呼吸”上坚持了一小段时间,并意外触发了一个古老印记,就带回了这一点点“定”的余温。
这一点点余温,此刻正实实在在地帮他抵御着恐慌,让他能站在这里,而不是崩溃倒地。
效率。
一个冰冷的、分析的词汇跳入他的脑海。在那个世界修行一小时,似乎胜过在现实世界中挣扎一年。
这个认知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恐惧仍在,但它的旁边,悄然滋生出了一丝……渴望。
对真正改变的渴望。对撕破这层隔阂着生命的毛玻璃的渴望。对彻底看清并转化自身痛苦的渴望。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逐渐发生了变化。惊惶慢慢褪去,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恐惧、决心和巨大困惑的神情浮现出来。
他需要答案。他需要理解那个世界。
他走出卫生间,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地走到书房。书架上塞满了各种哲学、心理学、宗教、灵修的书籍。他以前从这些书中寻找答案,但更多的是得到知识而非真正的体悟。
现在,他有了一个全新的、无比真实的“研究案例”——他自己,和他的心象秘境。
他抽出一本空白的笔记本和一支笔。他需要记录。这是他最本能的行为,无论是作为写作者还是修行者。
他在第一页上,郑重地写下三个字:
【澈见心】
笔尖停顿了一下,他继续写道:
“秘境首历:遇‘昏沉之兽’于无尽雾海泥沼。其形迟缓,其息令人意志崩解。初战,溃逃。于一废墟中,偶得‘定’之残印。暂退。”
写下这些文字的过程,本身就像一种整理和锚定。将那些混乱、恐怖、超验的经历,转化为可被审视的文字符号,似乎大大降低了它们的威胁性。
他合上笔记本,将它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一块盾牌。
这一天,方澈过得魂不守舍。
送孩子去幼儿园时,他的笑容有些勉强;和妻子告别时,他的回应心不在焉;坐在书桌前准备写作时,他对屏幕上的空白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
但他的内在,有一根弦始终绷着。
他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一种极低强度、却持续不断的“背景式觉察”。感受呼吸,感受身体的感受,感受情绪的到来与离开。一旦感到那熟悉的昏沉感或者焦虑感加重,他就轻轻地将注意力拉回呼吸,如同轻抚过那枚意识深处的【定】之印记。
他发现,这么做虽然无法消除问题,却像在洪水中打下了一根桩,让他不再被情绪和杂念完全冲走。
现实的毛玻璃,似乎因此擦亮了一点点。
傍晚,当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再次躺到床上时,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他害怕入睡。害怕闭上眼睛,再次坠入那片迷雾,面对那头可怕的怪兽。
但另一方面,那丝源于【定】印的微弱暖意,和那份对答案的渴望,又在隐隐地鼓动着他。
“或许……这一次,会不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抗拒睡眠,而是尝试着,将全部的信任,寄托在那一丝微光之上。他保持着对呼吸的轻微觉察,如同握着一根细细的安全绳,任由意识沉入黑暗。
坠落感如期而至。
但这一次,在高速下坠的混乱与黑暗中,一点微弱的金光,如同灯塔般,在他意识核心处稳定地亮着。
砰。
他再次“站”在了冰冷的废墟上。迷雾依旧,泥沼依旧。
而在废墟的入口处,那头庞大、迟缓、打着哈欠的昏沉怪兽,也依旧蛰伏在那里。
它感知到了他的回归,巨大的头颅(或者说,那张嘴)缓缓转向他,再次张开了无底的黑暗。
无声的、吞噬意志的哈欠,扑面而来。
方澈的意识体一阵波动。
但这一次,他没有立刻崩溃逃窜。那枚【定】印虽然微弱,却让他比上次多了一丝根基。
他遵循着身体的记忆,几乎是本能地,立刻将注意力下沉,牢牢锚定在自身的呼吸节奏上。
一息,入。(它在。)一息,出。(我在。)
怪兽的哈欠威力依旧,但他的内部,有了一点小小的、稳定的东西,帮他抵消了部分的冲击。
他站在废墟里,与怪兽隔着那片无形的界限,再次形成了对峙。
局面似乎回到了原点。
但方澈知道,一切已经不同。
他回来了。并且,是主动地回来。
他望着那头代表他半生困扰的巨兽,第一次,内心深处涌起的,不再全是恐惧。
还有一种冰冷的、清晰的审视。
仿佛一个终于找到了病灶所在的外科医生。
“原来……你住在这里。”